杨树记忆

后山上的大杨树还活着的时候，三个孩子手拉着手刚好能抱住它。枝丫生得很高，断然拒绝了孩子们攀爬的愿望。夏天时枝叶浓密，高空的叶片被风吹翻，好像无数面晃动的小镜子，数不清的知了隐藏其间，一刻不停地叫：“命……命……命……命……谜啊”。冬天时枝杈鲜明，半空中一座细树枝巧编的雄伟鸟巢显露出来，里面有时飞出乌鸦，有时飞出喜鹊。 人们不喜欢乌鸦，它们太黑，叫声难听“哇……哇……哇”，成群的在河滩上聚集，觊觎那些家畜的尸体。孩子们拿石头驱赶，乌鸦愤怒地大叫“哇……哇……哇”，嘴上还粘着深色的血迹。为了驱赶晦气，孩子学着母亲的样子朝地上快速地“呸呸”吐唾沫。喜鹊毛黑中有白，尾羽闪着翠绿的光泽，叫声悦耳，“呀……呀……呀”好像总带着惊喜似的。清早出门的人听见了喜鹊叫，都琢磨着会遇上什么喜事。孩子们跟着喜鹊跑，看见它们飞进大杨树的巢，个个都喜上眉梢。 后山头上怪石嶙峋，是游戏的好战场。孩子们头上戴着嫩柳枝编成的草帽，手里端着苞米杆做成的枪，不断地埋伏、追击、偷袭和英勇就义。玩累了坐在岩石上，在大杨树的阴凉里讲故事。有个孩子讲射雕，说梅超风练习九阴白骨爪，把脑门上抓出窟窿的骷髅头叠成一堆，讲得唾沫星四溅。渴了，到山脚下的菜园子里偷萝卜吃。孩子们啃着萝卜，说笑着穿过苞米到河里游泳，后山黄土地长出的萝卜又脆又甜，比平地要好得多。孩子们闹得热了，河水清亮亮的，太阳偶尔躲进云里，一会儿云彩走了，热度又回来了。孩子们在水中不知疲倦地嬉闹，直到太阳落山。大杨树的巨大影子屹立在后山上，夜幕下好像一个巨人，默默守护着脚下的村落。 大杨树消失了，后山上的天空露出一大片空白。几个孩子相约爬上后山，看见残留下来的大杨树好像一面圆桌样的树墩，渗出点滴的汁液，有一些黄土散落在上面，锯子是从两面斫进去的，大杨树被自身的重量绷倒，地上散落着数不清的细枝。 大杨树被杀死了。在春天，被熟练的大人们想杀死其它杨树、松树、桦树、柞树、水曲柳一样杀死了。一样的程序——谋杀、肢解、分批搬运。一样的冷漠和坦然，他们叽叽喳喳地来，抽着纸烟讲着黄色笑话，把口水吐到手心里，哈哈笑着。孩子们不知道它的树皮是如何被锋利的锯齿割破，白色的肌体顺着锯口流出，孩子们想不到它从颤抖到战栗，最终在绝望的叹息声中轰然倒地。孩子们猜想着鸟巢里是否还残留着几片喜鹊或者乌鸦的羽毛，如果它们飞回来，要怎样在这片空白的天空中寻找故居，孩子们心中无解的问题太多了，以至于他们开始慢慢相信有些问题本来就是无解的，所以根本没有发问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