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下阿叔
作为究极拖稿王的我,三月份就写了第一段,今天终于写完。结果发现不太好,不过,凑合看看吧。真人真事,我故意隐去了具体位置和人像。
重庆的桥多,重庆的立交桥同样很多。
从小龙坎往西站的方向走,也许就有一座这样的立交桥。我也说不清它有几个路口,或许连接着隧道、医院和某些名不见经传的中职学校。无论任何时候,总有至少一条道在堵车,如果是冬天里,重庆的雾气和道路的烟尘裹挟在一起,加上旁边总也不见竣工的项目,整个立交桥便会丢失掉它的饱和度,始终笼罩在一层灰蒙蒙的尘埃里。
而其他时候,例如春天夏天,当滚烫的太阳用一天的时间划过了苍穹,准备着缓缓沉入中梁山时,恰好可以从某些角度穿过这座桥的各种缝隙,柱和梁和路,不断地切割着火红的阳光,在桥下投射出一片片绯红的金黄,就好像某种神秘又通俗的吟唱。

我就是在这座桥的脚下遇见阿叔的。
那是新冠肺炎疫情有所缓和,重庆刚解禁的某个傍晚。路上已经有了不少行人,我循着夕阳的方向一直走,穿过老街和菜场,才来到桥下。
在第三根桥墩的背后,那便是阿叔的剃头摊。
歪歪斜的石灰字迹权做了招牌,缺着腿的长条桌子罗列着工具,一面朴实的镜子,一把老旧的椅子,一根麻绳挂三张毛巾。远处的石栏杆上,还有两个桶儿,大约是为了应付剃头必备的冲洗。阿叔坐在旁边的长板凳上,大概是在歇气。他个子不高,穿一件黑乎乎的棉衣,一条军绿色的裤子,和一双胶鞋,面皮必然是褐黄的,就像你从任何与农民工相关的影视作品里联想的形象那样。
没想到在桥下能遇到这样的摊子,它就像多年前老家赶集时的场景一样简陋。这使我驻足,拿起手机,准备拍张照片。阿叔发现了,忙不迭站起来,躲到镜头之外。
我以为他会有些嗔怒,没想到他竟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烟来,爽利地抽出一支递向我。我礼貌地拒绝了他,但却跟他攀谈了起来。

阿叔讲他姓罗,居然是我的乐山老乡,来自邻县一个叫河口的地方。
我是知道这个河口的的(注1),岷江在乐山与青衣江、大渡河汇合后,彻底挣脱了小凉山余脉的桎梏往东而行,自犍为开始变成江面宽阔水流和缓的样子,在河口与马边河交汇流向宜宾。
“河口的水怕是比嘉陵江还宽哩,”阿叔坐回长凳上,眯着眼睛猛嘬了一口烟,跟我讲。
他说他出生在1966年,这样算起来与我的父亲一样大,十多岁起,就开始跑船。
“我十五岁上船,最开始年纪不大,只敢跑乐山大件码头,哦哟,那个时候下货不讲机器,全靠人力,我劳力大得很。”(注2)
“后来年纪大点,就开始跑长江咯,泸州、重庆、武汉,最远南京、上海我的去过,”橙黄的夕阳懒懒地打在他背后,应该是坠入了一种回忆的节奏,阿叔继续说:“那个时候交通不发达,我们长江航运硬是吃香得很哦。”
一支烟没抽完,生意就来了。应该是旁边楼盘工地的民工师傅,形象上跟阿叔几乎一个风格。
“剪头哇?”阿叔摁灭了烟,也不等对方答应,从桥墩后面拿出一个温水瓶,径直走向栏杆旁的的“洗头处”。
大约是熟客了,那位师傅也不开腔,半蹲着就伸出了脖子。
冲水、擦干,往镜子前的椅子上一坐,黄色绸布往胸前一搭,操作就开始了。
工人师傅看起来没有发型需求,阿叔当然也不会像tony老师一样玩一整套花里胡哨的剪刀。右手拿着老式的手动推子,左手一把塑料梳子,从额头到脑后,从头顶到鬓角,阿叔在夕阳里不紧不慢地移动,推子在他手上发出规律的“咔嚓”声。
不到十分钟,一颗一丝不苟的板寸头就剪好了,阿叔把椅子的靠背放下来,师傅躺平在上面,工具换成了刮刀,三下五除二,胡茬子也修得干干净净。
阳光把两位汉子的轮廓雕刻地分外硬朗,我在旁边看起来,就像一幅版画。

师傅扫码付账走掉了,阿叔从桥墩后面摸出一把扫帚,小心翼翼地把地上散落的头发归拢到板凳下面。“我在这里摆摊摊,人家社区干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还是要自觉点保持下卫生撒,”扫完又翻出抽了半截的烟,点起。
我问他为什么会跑到重庆来,他猛抽了三口,应该是准备说一个很长的故事,
“那个时候跑船,硬是风光哦。”阿叔说八几年的时候,他们跑一趟上海,拿的钱就够去乐山耍两个月。他没有怎么念过读书,没有文化当不了船把式,就当普通船员,那些做生意的私人老板看到了,也要陪起一张笑脸。
“一座重庆城,山高路不平,我们走重庆过,朝天门还有汽车站,又脏又乱,夏天家棒棒军打起光胴胴在码头边上打堆堆,当时我心头还想,这个地方看起也太恼火了嘛,”半截烟不经抽,很快见了底,阿叔在鞋底上摁灭了最后的烟蒂。
阿叔说那个时候,他太年轻,二十岁左右什么也不懂,船上跑又没有成家,没有人管理,出门跑船赚多少,回去就吃喝玩乐花多少,看起滋润,其实兜里什么也没剩下。
“结果快打九零年的时候吧,突然之间,就没啥子人要走长江运货了(注3),这下子哦豁,我们的日子一下子就紧巴巴的了。”随着国家的发展特别是陆路交通的改善,长江航运业受到了巨大的冲击,阿叔跑船的机会越来越少,生活也越来越困顿,为了生计,他不得不外出想办法。
“我这个人,就是没得财运,”说起做生意,阿叔显得有些懊恼:“去成都荷花池摆摊摊,众人都摆得起走,我就不行,天天折本。”亏光了本钱,阿叔只好又做回了苦力,下货还是可以,“在加工厂认识了我婆娘。”
阿叔的婆娘是他在成都一家家具加工厂打工的时候认识的,“不好看,莽杵杵的,就是人还可以。”(注4)婆娘是重庆人,一起打工几年后,1998年,阿叔跟她一起来了重庆。
“最开始没得法,只有跑去朝天门当棒棒,哦哟,以前瞧不起别个,自己干起才晓得恼火,肩挑背扛,熬更赶夜,还有人抢生意,”回忆起棒棒经历,阿叔显然觉得不太舒适,可能确实是因为太累了吧。“给服装批发市场送货,从晚上十点多到早上四点过,要走二十多趟。”(注5)
再后来,阿叔的婆娘死掉了,没有给他留下儿女。他说是因为生病,花了不少钱,以至于人死的时候,家里已经没有任何积蓄,至于什么病,他也搞不清楚。老家的父母早就去世了,阿叔便不打算回去,“重庆这个地方还是可以,就不想走了”。

2003年,阿叔参与中梁山隧道施工(注6),弄伤了腰,不能干重活,为了生计,便开始在工地上给工友理发。“开始还是不行,剪得坑坑洞洞的,平头完全推不好,这个东西看起简单,做起还是要点水平,”说起刚开始理发的技术,阿叔还是比较坦诚,好在工友们大多也不介意,慢慢的阿叔的技术也就日臻纯熟了起来。
隧道建成通车,施工队准备拔营离开,阿叔厌倦了迁徙,决定留在中梁山脚下,也就差不多是现在这个地方。张家湾农贸市场附近,他租了一个小门面做头上生意。
安安稳稳,时间就过了十年。2014年,重庆西站开始动工建设,阿叔的门面面临拆迁。由于没有学习先进的理发技术,也没有多余的资金,阿叔的客户仍然以民工、小贩为主,租不起正规小区,他开始在附近“打游击”。“结果搬到这里没得几天,这要喊拆,搬到那里没好久,那里又要拆,最后我就看到这个桥洞,这么大座立交桥,总不得喊拆了撒。”
就这样,阿叔的理发摊就固定在了桥下,每一天,在周匝滚滚车辕和日光涨落间,守着一根宽大的桥墩过活。“城管队、社区干部都来过,我跟他们说,我也没得别的技术,给别人剪个头,每天卫生打扫干净,又不惹是生非,他们也就不怎么过问。”
生意好的时候,他一天可以给十几个人理发吧。

后来,新+冠+肺+炎疫情来了,阿叔租住的老街也实行了封闭式管理。“新年百节的,不准出门,路上也没得人。”就这样,阿叔享受了也许是人生中最长的一个假期。
我问他是否理解,他说当然:“新闻头都看到了啊,这回这么严重,国家损失也不小。”阿叔说他属于困难群众,街道干部定期会上门查看:“哦哟,拿了米啊油啊,菜我一个人吃不了好多,几天让他们帮忙买一回就可以了。”
熬过了漫长的两个月,重庆终于解禁,阿叔的理发摊又回到了桥下。只是附近的工地基本都还没有开工,只有少部分留守的工人,他的生意很惨淡。不过他并不沮丧,“慢慢肯定就好起来了撒,封城的时候还是正月间,你看现在,这个太阳照起都热烘烘的了呢。”
我跟阿叔说,听他讲了这么久,可不可以给他拍张照,也许我会把今天的聊天写下来。阿叔断然拒绝了,一个劲儿说“不得行、不得行”。也许在他看来,他的人生并没有什么值得记录的地方吧。
这时,又来了一位顾客,阿叔又忙了起来,夕阳又沉下去了一分,我拿起手机又放下,最终还是没有记录下来阿叔的影像。于是我又循着橙红的夕阳往更远的地方走去,立交桥和桥下的阿叔被我甩在了身后。我突然听到了歌声,那是沉浸在劳作里的阿叔情不自禁地在用乐山话唱:
峨眉山月啊半轮秋
影入平羌嘛江水流
夜发清溪嘛向三峡
思君不见…下渝州

我往夕阳的方向望去望去,余晖从排楼的间隙照过来,路中间的绿化带里,桃花都开了。
注1:河口,位于乐山市犍为镇河口乡,岷江和一条叫做马边河的河流在此交汇,河口延马边河上溯十余里,有镇叫做“清溪”,古称“清溪渡”。
注2:受岷江水势影响,乐山以上无法开行大船,因此大宗货物往成都,一般在乐山卸货转陆运,由于下货量大、尺寸大,故称“大件码头”。
注3:据我考证,应该是由于1989年成渝铁路完成电气化改造,至此重庆往成都发货,水运优势不再,重庆以上的长江航运开始衰落。
注4:莽杵杵,西南方言,即粗壮、不苗条。
注5:旧时朝天门有服装批发市场,后迁走。通常凌晨开市,中午之前即基本结束交易,方便各地商贩当天启运,因此棒棒往市场运货,只会更早。
注6:经过我研究,2004年通车的应该是华福路的中梁山隧道,不过也在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