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秘密基地
有时候,为了等我,李鑫就和我一起落到了午后回归学校大军的最后……既然我们落到了最后,一个颇有诱惑力的选择就出现在了我们面前:何不当逃兵呢?
在精心讨论了多次如何应对可能的后果之后,我们终于小心翼翼地落实了这个大胆的想法:1、有很多人也逃过学;2、假如我们逃学被家人发现了,可以学着上次那个孩子,说是因为吃完午饭后走得太慢,迟到太久便不好意思去上课了;3、课堂混乱,老师不大可能发现谁没有来(其实只是我们以为),我们只要在放学的时候及时溜到校门口,在人群中应和老师的点名,缺席的半天就能敷衍过去。
这样,走着走着,快要靠近学校的时候,我们就躲到了路边一栋旧房子的后面去,有同学回过头来,发现了我们鬼鬼祟祟的身影,心领神会地嚷嚷道:“哈,你们想逃学。”
我们连忙闪身进去,已经来不及计较他此刻过分的机灵,以及他在我们身后的叫喊:“我要到学校给你们告老师去!”
那个地方最初是我发现的,为了在放学路上不必跟大家走到一块儿,又不想和差学生一起留在教室,走出校门后在这个僻静角落稍作停留是必要的。现在,为了我们的逃学大业,我邀请李鑫和我一起,在“最危险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停留一会儿,静观其变。
我们扑朔迷离地研究了一会儿,这房子现在到底还有没有主人。
李鑫说,肯定是没人要的房子了,到处堆的都是别人家的柴火。
我觉得,房子的门窗都关得紧紧的,似乎还是有人在看护着。而且那个人说不定就躲在窗子底下听我们的谈话呢。他之所以一直没有露面,是因为他卧病在床,啊,不知道在偷听我们谈话的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但是,假如他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我们就完蛋啦。
听完我的话,李鑫竭力地踮起脚向黑暗的窗户里望去,她唯一的收获就是决定还是再压低一点声音说话为好。她还是认为,这个房子的主人应该早就远走高飞了,门和窗户可能只是放柴火的人锁起来的。屋子里说不定还堆了很多的柴火。
我俩各执一词,最初,争执只是为了打发一些无聊,但话语却不受我们的控制,把这个于我们而言只是陌生的歇脚地东拼西凑成了一个复杂莫明的世界。这个从我们的话语中站立起来的世界又转而继续统治我们,而我们却始终对这看似蠢笨呆滞的墙壁与青苔无能为力。
在逃学成为连接我俩情感的关键因素之后,这个秘密基地也获得了我们的一致喜爱。有时候,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李鑫也愿意和我一起躲到房子后面去说会儿话再出来,我们总有说不完的话,那时候,言语海洋里的惊涛骇浪总是危险地从我们唇边漫溢出来,那才叫口不择言呢,我们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又为脱口而出的伤人的话而感到后悔,简直不敢相信那是自己说出来的。怎么会有这些恶意的呢。
不过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是出于对对方的喜爱才躲到那墙壁后面去的。这几乎是一种本能的反应,爱只能用悄悄话讲出来——或许是因为,讲悄悄话,本来就是爱的一种方式。不知道是谁先想出来的,大概是李鑫吧,她拉着我拐到墙壁的后面,郑重其事了半天,却不肯告诉我到底要讲什么。
李鑫说,我跟你讲句悄悄话,你想不想听?
看到她那神神秘秘的样子,我自然没有不点头的道理。
李鑫乌溜溜的小眼睛眨巴眨巴的,说,你不能告诉别人!
我点头如舂米,保证不告诉别人!
拉钩?
拉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李鑫张了张嘴,忽然重重地眨了下眼,道,你得求我。
我点头点了半天,头晕而脖子酸。万一我求了半天,她是耍我的怎么办?我用鞋底摩挲着脚下的小石子,已经在脑海里看见了那样的场景:哈,什么秘密都没有!我逗你玩儿!
李鑫白眼一翻,说,你不想求我就算了,那我就不说了。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你的。她恶狠狠地补充道。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连忙道,我求你,我求求你了嘛。(一面说着,一面假装用食指去刮下眼睑并不存在的眼泪,并撅嘴鼓眼地看着她。)
李鑫反而把下嘴唇咬得更紧了。唉,她又叹了口气,我还是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我感到自己的脸和耳朵都热烘烘的。
我要是告诉了你,你会瞧不起我的。她忧心忡忡地说。
我很有把握地回答她:我不会瞧不起你的。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会瞧不起我?她又很凶地反问我。
“我……”,我结巴了半天,只听见胸口咚咚地跳,这时候,可千万别被她看出我脸红了呀。
李鑫忽然笑了,说,你是不是脸红了。
我看着她好整以暇的样子,心里别提有多恨她了,只好努力地咽着口水以平复心情。
她忽然胸有成竹地靠过来,安慰我似的,说,好吧,那我就告诉你开头的那个秘密吧,我跟你说——她湿乎乎的气息喷在我脸侧——我喜欢你。
啊!她说出来了。她真勇敢!我在心里感激地望着她,就像在幼儿园开学的第一天她先来拉我的手时一样。
“啊——”我高兴得忍不住放声大叫。那正是我想说却说不出口的话啊。
李鑫被我吓了一跳,紧蹙着眉毛,问,你怎么了?你不高兴了?
我高兴我高兴!啊——我又放声大叫了一声,喜不自胜地对她说,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猜是什么?
我才不猜呢。我怎么会知道呢。李鑫把双手抱在胸前,爱答不理地。
其实,我也喜欢你呀。我最喜欢你了,我更喜欢你!(那时候,关于“最”和“更”哪个比较高级,我们还没有得出统一的结论,于是我只好连起来用。)
李鑫终于也大笑起来。我们俩手拉着手,在那烂墙后面又蹦又叫,高兴极了。
但亲口说那样的话毕竟是羞人的,于是我们便约定,当我们感到需要互相表达爱意的时候,便一起躲到那墙的后面去,也不说话,只看着对方“啊——”“啊——”大叫,谁叫得大声,谁就喜欢得更多一点。我们为自己的这个发明得意不已,才不理会那些人说我们像两个女疯子呢。
也许是我们的友谊太让人嫉妒了,这样引吭高歌的好日子很快到了头。有一天中午,我们刚叫了几声算是热过了身,正渐入佳境呢,李鑫爷爷的声音忽然在外面响起:“李鑫,出来!”
我们都吓得打了个冷颤,像是一下子被剥光了衣服。我想起刚刚确实从墙缝里看见一个黑影闪过两次,却没有提高警惕,在心里自责不已。更加使我们受打击的是,我们自以为躲在这墙的后面就安全无比,却没有想到大人们走来走去的,不仅能听到,而且能认出我们的声音来。
李鑫僵着脸先走了出去。李鑫的爷爷却还不走开,说道:“还有一个娃娃呢,也出来。”
我于是也紧紧握着书包带子,低着头,走到他面前。
他凶巴巴地呵斥李鑫道:“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吃午饭,幸好我出来找到你,竟然躲到这个房子后面来玩了。哪个想到到这房子后头来的,是不是你带的头,这么危险!你们没看到除了你们两个傻子,没有人敢往那墙后面走吗?这个房子这么老旧了,又没有人住,在墙底下讲话讲大声了它都有可能会塌下来。万一有一天你们两个躲在后面吼吼吼,墙倒下来把你们埋在底下了,我们还不晓得到哪里去找你们两个呢。”
李鑫爷爷的一席骂解开了我们的许多困惑,比如这间屋子里到底有没有躲着一个偷听的人,为什么这个秘密基地只属于我们两个人……大人不愧是大人,对于一切事情都了如指掌。我跟在他们祖孙后面走着,心里又讶异又惊恐,并感到阵阵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