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仨》
1. 我爱读诗,中文诗、西文诗都喜欢,也喜欢和他一起谈诗论诗。我们也常常一同背诗。我们发现,我们如果同把某一字忘了,左凑右凑凑不上,那个字准是全诗最欠妥帖的字;妥帖的字有黏性,忘不了。
那段时候我们很快活,好像自己打出了一个天地。
2. 锺书慌慌张张,没看清题目就急急翻译,把整页古文书都翻译了。他把分数赔光,还欠下不知多少分,只好不及格重考。但是他不必担忧,补考准能及格。所以考试完毕,他也如释重负。
3. 锺书谆谆嘱咐我:“我不要儿子,我要女儿——只要一个,像你的。”我对于“像我”并不满意。我要一个像锺书的女儿。女儿,又像锺书,不知是何模样,很费想象。我们的女儿确实像锺书,不过,这是后话了。
4. 渡轮抵达法国加来,港口管理人员上船,看见我抱着个婴儿立在人群中,立即把我请出来,让我抱着阿圆优先下船。满船渡客排成长队,挨次下船。我第一个到海关,很悠闲地认出自己的一件件行李。锺书随后也到了。海关人员都争看中国娃娃,行李一件也没查。他们表示对中国娃娃的友好,没打开一只箱子,笑嘻嘻地一一画上“通过”的记号。我觉得法国人比英国人更关心并爱护婴儿和母亲。
5. 我们用大锅把鸡和暴腌的咸肉同煮,加平菇、菜花等蔬菜。我喝汤,他吃肉,圆圆吃我。咖淑夫人教我做“出血牛肉”(boeuf saignant),我们把鲜红的血留给圆圆吃。她还吃面包蘸蛋黄,也吃空心面,养得很结实,很快地从一个小动物长成一个小人儿。
6. 我们为国为家,都十分焦虑。奖学金还能延期一年,我们都急要回国了。当时巴黎已受战事影响,回国的船票很难买。我们辗转由里昂大学为我们买得船票,坐三等舱回国。那是一九三八年的八月间。
7. 我们出国乘英国邮船二等舱,伙食非常好。回国乘三等舱,伙食差多了。圆圆刚断奶两个月,船上二十多天,几乎顿顿吃土豆泥。上船时圆圆算得一个肥硕的娃娃,下船时却成了个瘦弱的孩子。我深恨自己当时疏忽,没为她置备些奶制品,辅佐营养。我好不容易喂得她胖胖壮壮,到上海她不胖不壮了。
8. 圆圆立即把书倒过来,从头念到底,一字不错。她们最初以为圆圆是听熟了背的。后来大姐姐忽然明白了,圆圆每天坐在她小表姐对面旁听,她认的全是颠倒的字。那时圆圆整两岁半。我爸爸不赞成太小的孩子识字,她识了颠倒的字,慢慢地自会忘记。可是大姐姐认为应当纠正,特地买了一匣方块字教她。
9. 多年后,她已是大学教授,却来告诉我这个故事的原作者是谁,译者是谁,苦儿的流浪如何结束,等等,她大概一直关怀着这个苦儿。
10. 日本人分配给市民吃的面粉是黑的,筛去杂质,还是麸皮居半;分配的米,只是粞,中间还杂有白的、黄的、黑的沙子。黑沙子还容易挑出来,黄白沙子,杂在粞里,只好用镊子挑拣。听到沿街有卖米的,不论多贵,也得赶紧买。
11. 胜利前,谣传美军将对上海“地毯式”轰炸,逃难避居上海的人纷纷逃离上海。
12. 圆圆上学一个月,就休学几个月,小学共六年,她从未上足一个学期的课。
13. 我们沦陷上海期间,饱经忧患,也见到世态炎凉。我们夫妇常把日常的感受,当作美酒般浅斟低酌,细细品尝。这种滋味值得品尝。因为忧患孕育智慧。锺书曾说:“一个人二十不狂没志气,三十犹狂是无识妄人。”他是引用桐城先辈语“子弟二十不狂没出息,三十犹狂没出息”;也是“夫子自道”。
14. 我国是国耻重重的弱国,跑出去仰人鼻息,做二等公民,我们不愿意。我们是文化人,爱祖国的文化,爱祖国的文字,爱祖国的语言。一句话,我们是倔强的中国老百姓,不愿做外国人。我们并不敢为自己乐观,可是我们安静地留在上海,等待解放。
15. 说也可笑,阿瑗那么个小不点儿,我有她陪着,就像锺书陪着我一样,走过小桥,一点也不觉害怕。锺书嘱咐女儿照看妈妈,还是有他的道理。
16. “三反”是旧知识分子第一次受到的改造运动,对我们是“触及灵魂的”。我们闭塞顽固,以为“江山好改,本性难移”,人不能改造。可是我们惊愕地发现,“发动起来的群众”,就像通了电的机器人,都随着按钮统一行动,都不是个人了。人都变了。就连“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也有不同程度的变:有的是变不透,有的要变又变不过来,也许还有一部分是偷偷儿不变。
17. 但是事情往往意想不到。学校分配阿瑗留校当助教。我们得知消息,说不尽的称心满意。因为那个年代,毕业生得服从分配。而分配的工作是终身的。我们的女儿可以永远在父母身边了。
18. 上随便什么馆子,他总能点到好菜。他能选择。选择是一项特殊的本领,一眼看到全部,又从中选出最好的。他和女儿在这方面都擅长:到书店能买到好书,学术会上能评选出好文章,到绸布庄能选出好衣料。我呢,就仿佛是一个昏君。我点的菜终归是不中吃的。
19. 全国大串联,她就到了革命圣地延安。她画了一幅延安的塔寄给妈妈。“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她告诉我说,她一人单干,自称“大海航行靠舵手”,哪派有理就赞助哪派,还相当受重视。很难为她,一个人,在这十年“文化大革命”中没犯错误。
20. 锺书脚力渐渐恢复,工作之余,常和我同到日坛公园散步。我们仍称“探险”。因为我们在一起,随处都能探索到新奇的事。我们还像年轻时那么兴致好,对什么都有兴趣。
21. 我们只愿日常相守,不愿再出国。阿瑗一九九〇年又到英国访问半年。她依恋父母,也不愿再出国。她一次又一次在国内各地出差,在我都是牵心挂肠的离别。
22. 阿瑗是我生平杰作,锺书认为“可造之材”,我公公心目中的“读书种子”。她上高中学背粪桶,大学下乡下厂,毕业后又下放“四清”,九蒸九焙,却始终只是一粒种子,只发了一点芽芽。做父母的,心上不能舒坦。
23. 他每天要收到许多不相识者的信。我曾请教一位大作家对读者来信是否回复。据说他每天收到大量的信,怎能一一回复呢。但锺书每天第一事是写回信,他称“还债”。
24. 看到书稿挺宝贵,尤其是站在杨绛先生写作的另一个视角,钱瑗
25. 读他们的人生对我的人生有无法估计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