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文学档案(5)恶梦醒来是早晨之二
午夜,十二点。
物理实验室,门窗紧闭着。拉上了厚厚的窗帘,墙上贴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之类的标语,四个墙角装着壁灯,闪着绿荧荧的光,使室内的气氛更显得阴森幽暗。
实验仪器都被搬走了,只剩下屋子中央的一张长条会议桌,和几把椅子。
这与其说是一次谈话,更不如说像是一场审讯。
担任“主审”的许卫江,坐在会议桌的一端,一只手拄着下巴,另一只手轻轻地有节奏地敲着桌面,神色有些疲惫。
听说此人当年是蓉湖中学赫赫有名的“造反司令”,也是市里的“四大金刚”之一,是个打起人来从不眨眼的“混世魔王”,因而有“许大马棒”的雅号。然而在我平素的印象中,他那方正的脸庞永远挂着和蔼的微笑,说话饶有风趣,待人彬彬有礼——一个典型的温文尔雅的知识分子形象。
这样一个人,也会造反?
而坐在他左边的高振飞,倒是长得猴头马面,凶神恶煞一般,一看就知道是个打手。
我坐在许卫江的右边,面前摆着一盏台灯,担任记录。
我等待着,心里忐忑不安,是凶是吉,只有天晓得了。
当然,必要时,我也会不顾一切地去保护老师的。
门轻轻地被推开了,邹老师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带进来一股逼人的寒气,他反手关上了门。
高振飞身体前倾,紧紧盯住邹老师,就像豺狼怀着抑制不住的贪婪和兴奋,垂涎欲滴地盯住了近在眼前的猎获物。
许卫江则抬起头来,用懒洋洋的目光看了邹老师一眼,手指着摆在会议桌另一端的一把椅子,轻轻地说:“坐吧。”
我下意识地咬住笔杆,不敢抬头,有点无地自容的感觉。
可是,我仍然忍耐不住,抬起眼角,偷看了他一眼。
他坐着,佝偻着腰,双手不自然地摆到桌面上来在膝盖上,目光中的机敏,智慧和慈祥消失了,在幽暗的灯光下显得十分黯淡浑浊,有些失神,直愣愣地看着地下。
这还是那个壮年有为,学识渊博,风度潇洒,可亲可敬的邹老师吗?
仅仅一天时间,他好象一下子就老了几十岁,变成一个老态龙钟,可怜巴巴的小老头了。
桌上的小闹钟“滴答滴答”地走着,静寂中,响声格外地清脆。
高振飞用焦急的目光看了许卫江一眼,似乎有些按捺不住了。
许卫江则点燃了一支烟,一只手仍然支着下巴,仿佛还在闭目沉思。
邹老师的身后,生着一只大火炉,蓝色的火苗“呼呼”地直往上窜,烤得他头上直冒热汗,只好解开了棉衣扣子。
在无言的沉默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记得儿时读过的那些反特小说,老练的公安人员在审讯开始时,往往用很长时间的沉默来造成罪犯精神上的恐惧和压力。
想不到,“许大马棒”对邹老师竟然也用上了这一手。
沉默,依然还是沉默。
邹老师终于有些坐立不安,神色愈来愈紧张,开口说话:“你们,你们为什么找我?”
许卫江慢慢睁开眼睛,仍然用那种懒洋洋的声调问道:“邹克冰,你自己作的孽,你不知道?”
邹老师茫然地摇摇头。
“别装糊涂!”高振飞大喝一声,“抬起头来,看这儿!”
邹老师抬起头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墙上的标语,无力地垂下头去。
“党的政策历来如此,你只有老老实实地坦白交代,才是唯一的出路,明白吗?”
邹老师点了点头,“可你们到底要我交代什么问题?”
许卫江站了起来,递过去一份材料:“这上面所揭发的问题,大概都是事实吧?”
邹老师接过材料来看着,手不住地颤抖,身体在椅子里越缩越渺小,脸色也愈来愈白。
许卫江又拖长了声调问道,“怎么样,是不是事实?嗯?”
邹老师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材料放到桌上,又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字来:“是,的。”
什么?这是真的?
我万万没想到,素来尊重敬爱的老师,难道真是这样一个鲜廉寡齿的流氓,恶棍?
我的心头猛然一震,一股热血直往上涌,霍地站起身来,愤怒的目光紧盯住他,几乎要喷出火来。
我又好象被猛击一拳,眼前一片昏黑,以往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脑海中思绪混乱不堪,只有一个声音在轰鸣:“这是真的,这是真的!”
“小柯,你别激动嘛,快记录吧。”
依然是许卫江平静的声音。
我重重地坐下,竭力使自己镇定,机械地一字一句地写着。
如此迅速地,轻而易举地打开了缺口,大概连高振飞也没有料到。他按捺不住满心狂喜,大声说道:“邹克冰,谈谈详细经过!”
“这......”邹老师抬起头来,用乞求的目光看着他们。
许卫江又点了一支烟,不动声色地说:“说说嘛,当初你有这么大的胆量,如今就没这点勇气啦?”
“我......记不清了。”
“哼。”许卫江弹掉烟灰,“全校语文老师里,不是就数你的记忆力最好吗?你能把《古文观止》中的大部分篇目都背出来,怎么?自己亲身经历的事反而记不清了?想想吧,或许这还是一种十分甜蜜的记忆呢!”
“快说!”高振飞狐假虎威地喊了一声,又不怀好意地朝我咧嘴笑笑:“小柯,你可得一字不漏地记下来哦!”
我又该怎么办呢?
记得在小说和电影里,常常看到一些打入敌人内部的地下党员,担任着秘书或者副官之类的职务,当他们眼看自己的同志甚至亲人遭受敌人严刑拷打的时候,用共产党人的坚强毅力克制住感情的冲动,以革命利益为重,从而出色地完成了党交给的任务。
今天我所扮演的,难道也是这样一个角色?
假如邹老师是完全无辜的,这一切全是捏造陷害,那么我完全可以挺身而出,仗义执言,痛斥这两个卑鄙的家伙,甚至和他们拼命也在所不惜。
可悲的是,这一切并非捏造,连邹老师自己都供认不讳,我又拿什么来替他辩护?
邹老师开始叙述了,他说得很慢,一句话,一句话,断断续续......
“那一天,我帮她补习功课,把她叫到单人宿舍里,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我抱住了她,脱去她的衣服,又把她放到床上......”
渐渐地,我听不下去了,心越缩越紧,从他嘴里吐出的每句话,每个字,都仿佛是一把把利剑,撕裂着我的神经,头皮有些发麻,脑袋几乎要爆裂开来。
“老师,求求您,别说了,别说了!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在心中呼喊着,用哀求的目光看着他。
可他却谁也不看,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忏悔之中,大概只有把这一切通通说出来,他的心才能得以平静吧?
许卫江还在平静地怡然自得地吐着烟圈,高振飞则趴在桌上,张大了嘴巴,淫斜好色的目光紧盯着邹老师,还不时打断他的叙述,追问一些最关键的细微末节。
太可怕了,这哪里是什么谈话?
有生以来闻所未闻的这一切,使我大为震惊,我还从来没有上过如此详细的“性教育课”。而这一切,竟然是从我最敬重的老师口中吐出!
救救我吧,我还是一个年仅十七岁,刚刚跨入青春门槛的中学生啊!
“啊——啊——“
一声声惨叫,在我心头回响,撕肝裂胆,通不欲生,天崩地裂,美好的一切都已被毁灭,信念,理想,热情,良知,真善美,一切仿佛都已不复存在,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
“嘭!”我猛地站了起来,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玻璃杯都跌倒了,大吼一声:“别说了!”
三个人都惊愕地看着我。
我一步步向邹老师走去,抓住他的衣襟,一把手把他从椅子里揪了起来,脸色铁青,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你知道,你都胡说了些什么!”
邹老师大概也被我这副模样吓坏了,嘴唇瑟瑟颤动,说不出话来。
“混帐!”我一巴掌打过去,他重新瘫坐在椅子里,双手捂着脸,呆呆地看着我。
我都干了些什么?!
我立即醒悟过来,但是,晚了。
我不敢看他,但是能感觉到,他在注视着我,目光里交织着痛心,惭愧,内疚,忏悔,还有隐隐的谴责......
“闷死我了!”我一把拉开门,冲了出去。
“哎,小柯,回来!”高振飞大叫。
“让他去吧,我们接着谈。”
“鲁鲁!”从墙角闪出一个身影,站在我的面前,原来是邹怡。
昏暗的灯光下,邹怡抓住了我的手,她脸色惨白,哭得红肿的眼睛望着我,浑身冷得不挺地发抖。
我甩开她的手,喝醉了酒似地,没命地向前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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