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 花

今天是收垃圾的日子。

她听着楼下有人拖动垃圾车刮着地面的声音，才想起来收拾堆了有几天的快递纸箱。剪开折平丢进可回收的袋子，随后瞥到小桌上将谢的牡丹花。

小时候在她记忆里牡丹贵为国花，富丽堂皇，没去过洛阳也深知其丰腴绚丽。正如周敦颐在【爱莲说】里形容的 “牡丹，花之富貴者也“。可能正是因为象征了富贵圆满，免不了要和财富，权贵沾了边，于是便带了分俗气。

当时正值【金粉世家】热播，剧情已经不再重要，她只记得巷子里的冷清秋和她手中的百合花。纵然结局昭示葡萄藤上是开不出百合花的，不妨碍百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她的最爱。新品种香水百合问世，她跑遍了全城去买，在市郊的小店寻到半打，美滋滋地抱着坐公交回家。保护了几个小时的芬芳一回家就被母亲以不按时回家为由摔到一边。

那时候学校还没有开设英文课，家人给她报了课外的补习班。第一堂课老师问她有没有英文名？她很想用百合的名字Lily，作为插班生的她小声地介绍“I am Lily”。带金丝眼镜的女老师笑着看向她“这么巧，我们班已经有一个Lily了呀”。同学有人在笑，前排唤做Lily的女孩子回头看她，唇红齿白，马尾梳得一丝不乱，像一只骄傲的小天鹅。

一瞬间她觉得这才应该是名叫Lily的女孩子该有的模样，看着自己脚上白色的球鞋不知在哪儿沾上的一抹灰，她暗自放弃了哪怕是争取一下的权利。老师看她不说话，像是替她解围一般：“你今天穿的紫色裙子很好看，你喜欢紫色吗？要不你就叫Violet好不好？”

她不喜欢紫色，但她不讨厌这个名字。

她点点头，于是Violet这个名字陪伴了她不长不短的好几年。

渐渐地和同学们熟了之后，她发现Lily并不难相处，相反地倒是有几分娇憨。会在上课时打瞌睡，然后在老师提问的时候猛拽她的衣角。而她不知不觉间竟成了补习班里名列前茅的学生，情景对话的时候大家都乐意跟她一组。好像没有人还记得当年那个穿着脏一块的球鞋，站在门口怯生生的女孩。

后来她开始学画画，谈不上喜欢或讨厌，也是家人的安排罢了。每周末拎着画箱走路去少年宫，在画室呆上半天，傍晚出来在门口买一根雪糕，迎着夕阳穿过公园里的花团锦簇走回家。

她习惯性地在画纸的右下角署名Violet，素描的话就用铅笔，水粉的话就用那幅画上除黑色以外最深的颜色。她懒得每次将画拿回家，便统一存放在画室杂物间的格子里攒着。

有一天她照例去杂物间存画，手上沾了过多的铅灰，劣质的肥皂很难用，她在洗手台反复冲了好几遍。身后有人递给她一个小瓶子，是酒精免洗消毒液。

那是她第一次见这种东西，有点好奇地接过来说了谢谢。对方是不认识的男生，问“你叫Violet？”

她一怔，被人在英文课之外的地方叫英文名的感觉很奇怪。男生笑着说“我看过你的画，很棒啊！”

被夸奖总是开心的，只是她从来不擅长表露那份喜悦，只是将其转化为窃喜在嘴角不经意间流出。

“是因为看了那部电影吗？【Coyote Ugly】？“

“没有诶。”

“哦哦，这部电影女主也叫Violet，我可喜欢这个电影了，你应该看看！”

没头没脑的对话结束了。他们相互道了再见，回家之后她在网上怎么也找不到片源，那时候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忘记问男生的名字。

和想象中不同，之后她再也没见过那个男生。只记得有部没看过的电影女主也叫Violet。

高中时大家开始看【Gossip Girl】，算是她真正意义上追的第一部美剧。从第一集她就不喜欢Blair， 觉得她好轻佻啊，虽然她投怀送抱的那个男人很帅。

但她很快就推翻了这糟糕的第一印象，因为她无可救药地爱上了Blair的娇纵与狡黠，爱她的顾盼生姿，爱她的宫廷学院风裙子，蝴蝶结发箍，夜半看的黑白电影，还有她爱吃的马卡龙。

Blair最喜欢的花是芍药，当时各版本的字幕翻译有的译作牡丹，有的译作芍药（还有个离谱到直接译成月季？）。帝国大厦楼顶那束未曾送出的芍药花撩得人揪心，也就是从那时起，芍药花给她留下了“梦幻迷人”的印象。心心念念也想要拥有，可彼时的花店根本不出售，店主好心让她去菜市场寻。最终，她在路边一位老太太的篮子里发现了芍药花，凝视着那捧姹紫嫣红，她陷入了深深的尴尬和困惑当中——这和剧中 Queen B 的捧花也差太远了吧。

做了一番功课，方才理清peony家族的关系。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同理，源于中国的芍药栽培，自唐朝起先后传播到日本和欧洲，特别是在日本得到了发扬光大，随之远销美国深受喜爱。到了20世纪甚至在美国实现了专业化——美国芍药牡丹协会（American Peony Society, APS）专门研究芍药属植物的品种培育，还每年搞一个花展，评选APS金牌奖。

牡丹和芍药在分类学上都是芍药科芍药属植物，而芍药属植物又分为3个组：牡丹组、北美芍药组和芍药组。其中牡丹组原产于中国，为木本类群；其他两个组都是草本植物。

若干年后，她在一个冬天到了纽约。

除了流连于中央车站，在布鲁克林大桥前拍照，在大都会博物馆门前的台阶上喝酸奶，当然不能错过帝国大厦。出发之前她万分矫情地恳请同行的朋友陪自己去买芍药花。朋友们翻着白眼陪她走了几个block都失望而归，毕竟是十二月的寒冬，上哪里去找五月绽放的芍药？

最终，她抱了一束CVS买到的扎着玻璃纸的玫瑰，乘上了通往帝国大厦顶楼的电梯。由于要爬82层，电梯有点久。她怕身边人挤伤了玫瑰小心翼翼地护着，被高大的liftguy发现，误认为她刚被求婚，自作主张地大声祝福她。

电梯里的人们发出此起彼伏的喝彩和起哄，她在漩涡中心，只觉得头皮发麻。手中的花不是芍药，脸上的表情不是微笑，别人口中的求婚也是子虚乌有。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中二的时期终会过去，她不再佩戴发箍，衣柜里的学院风也逐渐被运动衫和极简风所替代。电影台词已经可以倒背，不变的是她依然爱吃laduree的马卡龙。

还有玻璃瓶里插着的芍药花。

五月如期而至，她早早备好了各式玻璃瓶。只是疫情原因花价有所上调，鲜切花本就娇贵，长途跋涉后摆出来显得无精打采，品种也是参差不齐，好不失望。

某天她在家附近散步，一不留神走的远了些，逛到一片很不错的住宅区。令人兴奋的是好几户人家院子前都有大丛牡丹，而且是肉眼可辨的优良品种：半重瓣，繁复紧凑，花朵大如手掌。光是远远看着已经心动不已，她脑中闪过了一个字【偷】随即便赶紧打消。可下一秒又用【窃书（花）者，能算偷么？】来自我开脱。

这么想着，已经在冗道上徘徊了好几个来回。她做好打算若是被发现，就学刘墉向主人解释：自己在练习画牡丹，能否求赠一朵？再不济就掏钱买花便是。

门突然打开，穿lululemon的中年女人走出来看到她吓了一跳，她支支吾吾赶紧夸赞了院子里的牡丹花，随后表明来意希望求一支回家，一支就好。女人没太大表情甩下一句“稍等”转身走回屋子。

再次出来的时候她拿了剪刀和纸袋，不由分说朝着牡丹开剪，干脆利落。一旁她呆若木鸡不知如何是好，女主人剪了一大捧递到她手上“每年都会有人来偷花，今年人少，要拿就快啊！”

这突如其来的芬芳令她不知所措，抱着满怀的名贵牡丹花，再三谢了女主人才离开。回去的路上她在想，坐拥这一方富丽，却无心赏花还要担惊受怕，究竟是一种幸运还是？

花期已尽，猫儿将簌簌掉落在地上的花瓣把玩还不够，竟张嘴吞了下去。她大惊，赶紧抱起来想要撬开嘴巴，猫儿无辜地伸了伸舌头并无大碍，意犹未尽似地去闻剩下的花瓣。

五月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