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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他回来了。 人无论逃到哪里都无法逃避记忆。
巴斯蒂安晚餐后去散步。从房子后面通向小树林和草地的小径向前走去,经过一片犹太人墓地。半夜透过那堵半人高的围墙往里望进去, 空气中充满一种烧焦的气味混合泥土的特殊气味,是翻新的墓地的味道,让他感到安宁。 从黑黝黝的树林树杈间看到月亮,细细的树枝似乎是月亮的心血管切片。 他在黑暗的树林间行走,躲避着街道上偶尔开来的一辆车射来的探寻的灯光。黑暗像是一个看不见的厚实的斗篷那样保护着他。 黑暗是安全的。
父亲会用温厚的嗓音对他说这个词,nyctophilia。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常常一个人坐在黄昏的客厅沙发上,不开灯,看着黄昏的光线一点点从玻璃门那里消失。 直到他一个人完全地消失在黑暗里,这个时候,巴斯蒂安躲在卧室门后,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似乎在偷窥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有时候,他会想,父亲已经消失了,完全融化在那黑暗里了。 直到楼下突然传来汽车开进车库的声音。客厅里便有一阵响动,灯打开了,父亲竟然还在沙发上,他打开门,迎接汉娜回来,并且用不可思议的欢快声音说,“玩得开心吗?party好玩吗?”
“巴斯蒂安呢?”
“他应该在房间里看漫画吧。”
然后传来了克拉拉的欢笑声。
正是四月初,天气突然温暖起来,花园里甚至有喜鹊筑窝。人们总是期盼夏天到来,夏天的到来让生活里的所有事情迎刃而解。但是那些记忆并不在里面,只有灰尘,蜘蛛网和一些零零散散的饥饿的感觉。
巴斯蒂安花了两天时间打扫房间。他换了几个坏掉的灯泡,修好了电冰箱和二楼堵塞的下水道,清除了木地板上长出的霉斑。晚上他坐在单人皮沙发上,检视客厅的枝形吊灯,发暗的带着缠枝图案壁纸的墙壁,电视机,摆放藏书的乌木柜子,一个凶杀案现场。母亲在父亲去世后说什么也不肯住在这里。
“宁可死在异国他乡。”她原话这么说。
巴斯蒂安曾经打碎了一个中国陶瓷花瓶,父亲尤其钟爱这个花瓶。墙上挂着一幅蒙克的《吻》。这幅画不适合挂在客厅。可是没有人问这个问题。他还记得父亲那天怎样兴高采烈地回来,一定要将印刷品裱进画框,让巴斯蒂安帮忙扶椅子挂在墙上。之后他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凝视着两个人像是彼此吞噬地吻着,鲜血淋漓。
他现在坐在沙发上,似乎父亲就坐在对面的扶手椅上,轻拍着膝盖,听着巴赫的C小调帕萨卡利亚和赋格,右手在空中挥舞一个圆圈:“太美了。太美了!不是吗?”
巴斯蒂安是一个保留意见的人。人们知道问他的意见就和没问一样,大部分时候他总是会沉默,或者激烈地反对。
巴斯蒂安第一次把诺拉介绍给父亲的时候,父亲也是坐在这把扶手椅上。巴斯蒂安记得他的笑容。
“这是诺拉。”
父亲礼貌地握住她的手。他没有流露出失望,就好像巴斯蒂安对他说,他不想读大学一样,不想当教授。可是他根本不需要巴斯蒂安的解释。 他对巴斯蒂安没有要求。后来巴斯蒂安在电子商品店工作,大家也没有大吃一惊。那种宽容里有某种冷淡。 父亲看着诺拉,似乎诺拉就是巴斯蒂安应该喜欢的那类人,一个不属于他们这个圈子的人。
“希望你将来幸福。”父亲说。
巴斯蒂安三个月后就和诺拉结婚了。他们本来打算在一个小酒吧里举行婚礼。诺拉想让一切不同寻常。但是巴斯蒂安的父母毕竟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听说巴斯蒂安要结婚,母亲长吁了一口气,“终于!”似乎巴斯蒂安能长成一个打算结婚的正常人已经相当不易。
“他在你说要游到灯塔的那天,神经兮兮的…. ”
那不过是一个开头,一个征兆。如果有一天警察找上门来,指控巴斯蒂安是一桩连环女性碎尸案的凶手嫌疑人,母亲是不会感到奇怪的。
婚礼那天,晚饭的时候一切都还很正常。 来了好几个和父亲共事的教授。 父亲坐在巴斯蒂安身旁。他不知道怎么想到了另外一个夜晚。一种想要知道真相的想法抓住了他。没有人会要在他的婚礼上撒谎。
词语,问题,句子。词语从对话中突然蹦跳出来,一颗从打过来的子弹,猝不及防地来到他们之间,带着尖啸的哭泣,射中了一些废墟,尘埃和记忆。
他站起来,背对着巴斯蒂安。他的脊背在颤抖,脸变得铁青,他握着香槟酒的手像是一个帕金森患者轻轻颤抖。
“好极了。真是好。波尔多红酒就应该配松露和鹅肝酱。”
他讲了一个关于婚姻的笑话,把所有人都逗得哄堂大笑。然后人们便放过他了。他便能坐在那里,让世界远离他。巴斯蒂安想,对,这就是他想要的一切,让世界远离他。
克拉拉走了过来,她刚和男友大吵一架,因为他批评肖斯塔科维奇的的音乐。他的具体原话是这样的:
“他的四重奏和三重奏是丑陋的,揭示了肖斯塔科维奇的创作完全是……空虚而毫无灵魂。表演者不得不找借口,被迫演奏这种刺耳的恶作剧。他的第九交响曲苍白无力,只有讽刺价值。再来说他的室内乐。那些不和谐音简直幼稚,只想让人快点打发时间。真的,他有没有一部室内乐,可以真正激发喜悦,抒情,意义或愉悦?”
你们评评理, 他是不是欺负人?”
母亲开始劝慰她。她可以一边劝慰克拉拉一边和那些耶鲁剑桥的访问教授们周旋。
那排家族照片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在他们二十年结婚纪念日的盛大宴会上,克拉拉穿着漂亮的粉色小篷裙,欢乐活泼地摆出各种造型。他们说,巴斯蒂安,你的笑容看上去真是有点不自然呢。
他们说的是这张照片。父亲坐在右侧的椅子上,双手安详地放在膝盖上,他的那双严谨的知识分子的眼睛露出一种不被理解的傲慢,怀疑和退缩的光芒。他的妻子坐在最左边的椅子上, 她和克拉拉几乎是一个样子, 风趣,乐观,是个大嗓门的女人,她正骄傲地把扎着蝴蝶结的克拉拉抱在怀里,好像在向世界展露什么珍品。巴斯蒂安站在正中间。他微微张着嘴,没有看向摄影师,他看向相框外面, 身子微微往右侧着,想要伺机找个什么机会逃跑。
像是一个凭借着直觉抓住了家族耻辱的人,
“看看这个!” 有人尖叫道。
一张浅蓝色海景的照片,父亲盯着镜头,母亲正在惊慌地大笑,克拉拉淘气地掀起了裙子,对准镜头露出白色内裤。
“你还记得这张照片?” 父亲说。
“对, 我记得, 是2006年的事情。 那时候我们在普拉亚-德阿罗的沙滩上。 ”
父亲喝了一口酒,对他举起酒杯,他的笑声听上去像是从一个上演契诃夫的戏剧舞台上传来。巴斯蒂安想靠的更近一些,盯着他的紧皱的下巴,斜撇的流露出不幸的嘴唇。
他坐在桌子尽头。巴斯蒂安似乎只要朝他的方向看上一眼,便能知道他并不快乐。 他看上去如此遥远,他坐在那里,好像正在溶化,似乎他正在一点点从这个世界上被消除,被一个看不见的橡皮擦一点点地擦去他的存在。
先是他的职业,然后是他的妻子,他的孩子。
他坐在那里,如此悲哀。可是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悲哀,所有人都走过来向他道贺,克拉拉依偎在他的膝头,像个孩子那样执意要求他将一个写着“我心狂野”的气球吹满。
后来诺拉的朋友们来了,不认识的人叫来了更多不认识的人,他们甚至没有时间介绍给彼此。这幢熟悉的, 他从小长大的房子里举行百人party。一见钟情,暴乱和狂欢同时滋生。 地下室,厨房,卫生间里挤满了陌生人。诺拉脱掉结婚礼服,把红头发高高盘起,穿一件复古绿色绸衬衫,纽扣系到第一个,薄薄的嘴唇涂着口红,在黑暗里闪闪发光,漂亮得像一团烟雾,随时都会散去。
洗手间满了。有人在门外大声嚷嚷。阁楼的灯亮着,一个黑影。 到处是接吻的年轻人,满地的爆米花和彩纸碎片。地下室的墙上被人涂写了新的标语,花园里有一个无政府主义者扬言要烧了这幢房子。
现在说不上来这是谁的婚礼。母亲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真正的客人都走掉了。走廊里摆着一排排空空的伏特加的瓶子,有人正抱住门廊的柱子大声哭泣,有人从坏掉的冰箱里取冰块做鸡尾酒。四处都烟雾缭绕,偶尔传来一两句口号,有时候是一个深奥的词例如“乌力波”。地下室和客厅的沙发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陌生人。克拉拉穿着白色睡衣,光着脚从楼上跑到楼下,不断尖叫着,不知道是兴奋,喜悦,还是恐惧。
后来天蒙蒙亮了,房间里出现了几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喝着啤酒,戴着肮脏的绒线帽子,穿着套头衫, 拉着一群狗,看上去是流浪人。诺拉和他们站在街中央一起合唱,好像是一首关于胸脯的法语歌。
其中一个流浪汉走过来问巴斯蒂安,“你觉得这个婚礼怎么样?我觉得酷毙了。”后来才意识到他是新郎官,于是拍拍他的肩膀:
“希望我们的友谊比你的婚姻长。”
巴斯蒂安一个人回到客厅。他坐在现在他坐的那张椅子上,喝完桌上的一瓶啤酒,盯着那张克拉拉露出白色内裤的相片。
之后,诺拉和巴斯蒂安就再也没有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