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务员之死（九）
九
张亮心里是委屈的，但又不知道和谁倾述，人类在面对痛苦坏情绪的时候，说出来即使不能变坏为好，心里总会好过一些。张亮不能和爸妈说，万一真和王小花成了一家人，以后还怎么相处。张亮不想让爸妈和王姐产生过节，哪怕彼此的心里有小的芥蒂。但要是真答应王姐的要求，家庭压力全部扛在自己和爸妈的肩膀，再把王小花的名字加在房本上，这不就相当于签署‘不平等条约’了嘛。
我和张亮的见面，同样发生在一个夜晚。
从鑫欣小区横穿蒲昌路，到唐轩公馆楼下的大亮超市买泡面，附近只有这家小超市常有买五包送一包的红烧牛肉面卖，我还要顺便带一包恰恰香瓜子给周晓威。周晓威两颗上门牙和下面的四颗牙齿都有小的豁口。
我穿过车流，从178路公交站上到人行道，等车的人打着哈气，疲惫的表情里充满对家的期待。只距离超市十几米，一个眼熟的身影从我面前经过，身影停住脚步侧过身体也看到了我。我们对视，眼睛分别落在对方的脸上，差不多的五官，组成不同的生命，我们都在大脑中搜寻有关对方的记忆。
我说，张亮?
张亮说，西米。
我和张亮站在唐轩公馆楼下的步行街上，这条街一到夜晚就变成黄色，我们也是黄色的，自行车电动车行人从我们身旁擦过。时间的风从中学校园一直吹到现在，跨越了十多个年头。我先说了自己的一些近况，包括毅然决然辞职，和服务员周晓威合租房子安心创作小说。张亮很佩服我的勇气，张亮现在是公务员，张亮依然不怎么爱讲话。
张亮说，最近在写什么大作。
我说，不敢当，我写的都是小人物。
我说，我想写部小说集，叫《人间》，你看，我们生活的这个地方，就是人间。人间是由人组成的，除了那些达官显贵，90%或者更多的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人间里不能没有甲乙丙丁，把甲乙丙丁任何一个人的生活搬出来，都是一个故事，人间每天都在上演不同的故事。
张亮说，好，这个主题好。
张亮说，写写我吧。
我说，老同学，我不写公务员，我要写快递员/送餐员/出租车司机，他们才是城市中最生动鲜活的小人物形象。
张亮说，我也是小人物啊，给你讲讲我的事。。。
突然，我的手机响，荣耀手机的初始铃声无疑结束了这次偶遇。我低头看了一下，接起，你可以从张亮的瞳孔里看到我的眉头皱了一下，然后他的脸上出现一丝遗憾。放下电话，我说，买完东西我得赶快回去，热水器好像坏了，还在冒烟，女孩向来对电器这些东西一窍不通。反正我们住的近，有时间再聚。
我说，加个微信留个电话。
张亮脸上的一丝遗憾转为失落，藏在眼神里，但仍然强忍着挤出一个笑容，像悲伤的小鸟被要求唱起一首欢乐的歌儿。
我当时并没多想，一个公务员会有什么烦恼呢。我先转过身体，说过两声再见，我的背留给了张亮，他住在另外一个方向，此刻，他应该把背留给我，我们背对背。但我没有回头，走进了大亮生活超市。
张亮回家时，王小花正在泡脚。王小花作为这个故事的女主角，完全置身事外。这其实是一种智慧，把想说的话都加上三个字‘我妈说’。无论‘我妈说’后面接连的是什么，都和王小花没关。夜晚更深一些的时候，张亮照例完成了男女之事，在这个曾经是黄花大闺女的身体上忙活了一阵，然后气喘吁吁的钻进厕所洗脸。
张亮进来又多了一个毛病，喜欢坐在厕所里，不屙屎，穿着裤衩儿坐在马桶上。夜晚的时候，不开灯，厕所里是一个独立的小世界。张亮很想把自己的事和谁说说，听者最好是一个介于自己生活之外的人，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不偏激不倾斜。
张亮看着发光的手机，不再想看云南姑娘。张亮打开某个情感贴吧，眼睛被手机屏幕刺的很疼。王小花在床上翻了个身，轻轻嘟囔，亮，你怎么又闹肚子。张亮‘哦’了一声，说，你先睡吧，我还得坐一会儿。
张亮把近来纠缠自己的烦恼，一字一句的写在这个黑暗孤独世界里的唯一光亮上。张亮不太会遣词造句，写着写着就想起了我，当初就是差在作文上，才当了三年第二。张亮笑了笑，很想把自己的故事讲给我听，然后让我写一篇《公务员XX》的小说。张亮很想知道当我写出一篇主角是他的小说时，他以旁观者的身份阅读又会是什么感受。
张亮写完了他的烦恼，走出厕所，从一个独立的小世界回到广阔无边的现实世界，眼睛还疼着，他揉了一把，瞥向床上，王小花已经侧身睡着了。
张亮是这样写的：
我是85后，理工男，毕业后顺利考上公务员，成为XX单位的一个小科员。不久前，我贷款买了房子，每个月除去公积金，剩下的由我爸妈帮助偿还。我和女朋友是相亲认识的，现在同居了有多半年，我们考虑到结婚。但现在就结婚这件事，我和女朋友的妈妈出现了分歧。女朋友的妈妈说，彩礼要10万块，房证上要加上女儿的名字，但婚后贷款依然要我的爸妈帮助偿还。另外，婚后要女人管钱，我的钱作为生活费，她的钱自己零花，剩下的当作教育金攒起来。如果我不同意，女朋友的妈妈就要把我当成现代陈世美加以宣传，说我睡了黄花大闺女还不负责。我根本不知道黄花大闺女是怎么来的，又不好问，我们第一次在一起的时候，她根本不是黄花大闺女。大家别误会，我并不是在意这个，也没有处女情结，只是现在特别困惑。我想和女朋友结婚，我们本身没任何矛盾，但我想婚后我们两个人的收入共同偿还贷款一起分担生活。我爸妈也操劳一生了，不该再啃老。但我女朋友的妈妈是那种特别固执霸道的人，根本说不通。
我该怎么办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