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篇』世界微尘里,红楼梦未通(四)
就像武松开了潘金莲的腔子,一把揪干净六腑五脏,抛下一袭美人皮,也自是“花落人亡两不知”了。想必,俗滥之辈见色起意,欲仙欲死,以致男盗女娼,亡邦灭族,竟都为这么个劳什子,诨名“画皮美人灯”。
而世易时移,百代兴亡过后,那陈圆圆终于为明清变局选中,好像被武松抓净心肝的潘金莲,空腔子落地,只一袭画皮裹住了半边乱世。
这“红楼”之史家也是“司马氏”那“史家”。因之史家“保龄侯”之寓意也似有几分晓判。若望文生义,那“保龄”者因不着年岁,故不老矣。而那司马迁之“史家”如今已有二十五部,两千年未老,凡天下之事,仍要心头嘴上秉笔直书,可不是“保龄”了吗?
可见其声色之绝魅态度在当世该是登峰造极了。众人为之欲仙欲死,讨其一醉而淫奔浪做几回,别说身家性命,就是败落了江山社稷,亦在所不惜。所以陈圆圆即便自己不情愿,也自是一枚被“人尽可夫”的淫娃荡妇了。
那厨子老婆上至贾琏宝玉下到家丁伙夫,她根本“目中无人”对任何一个没有一丝私情眷顾,好一个弱水三千,多姑娘竟一瓢不取,其境界真又远在那尤三丫头之上。想必佛法无边,多姑娘也那鱼篮观音一般身体力行,既然淫解欲苦,则淫即不淫,何乐而不为,若见欲苦而耻恶之,则不淫即淫,而使众生“具乐及乐因,离苦及苦因”,和其光,同其尘,所谓大观世间之真欢喜,幽微细演之真世情。

张爱玲说过,“中国文学里弥漫着大的悲哀,只有在物质的细节上获得欢愉,『红楼梦』里仔仔细细开出满桌菜单,毫无倦意,不为什么,只因为喜欢。”确实在『红楼梦』里弥漫着大的悲哀,这自是张氏之神通直觉。而那不知疲倦开出的满桌菜单,却丝毫不是因为作者喜欢,如前文所示,那些仙肴美馔,“松穰鹅油卷,螃蟹小饺儿,藕粉桂糖糕”,竟是如孙二娘的十香包子一样,藏着茹毛饮血般的兽性狼心。设或撕心裂肺样的亡国恨怨令作者欲罢不能,好像周文王吃下自己儿子的肉糜做成的小饼,可他早已卜卦而先知了。这样的心境情绪无可名状,不正是那“大的悲哀”吗?
看美食如此,那美女又怎能不是?只说贾瑞手里握着风月宝鉴,王熙凤一人双面,分化娇娘骷髅,真假无所不有其极。贾瑞溺淫其间,失魂落魄,不能自拔,终而精尽人亡。再说那第五回里,宝玉游太虚,自问何为“古今之情”与“风月之债”?如果把“资治通鉴”和“风月宝鉴”这两部“史鉴”与“淫鉴”合而观之,是不是有些眉目呈现出来呢?天下之治乱纷争录取“古今之情”,男女之郎情妾欲负欠“风月之债”,此二者若映于那“风月宝鉴”之阴阳两面,互为真假,不就合作一体,融为一谈,成就满纸荒唐言了吗?
张爱玲也曾评议曹雪芹说,“其是一个正常的人,没有心理学上所谓‘死亡的愿望’。天才在实生活中像白痴一样的也许有。这样的人却写不出『红楼梦』来。”此言鞭辟入里,雪芹也说,“欲知目下興衰兆,須問傍觀冷眼人。”可见那姓曹的一早门清,怎会是个痴货?不过是俗物们一厢情愿,看花伤春,睹物思人,空淫情欲,作践自己,痴以为装“情种”和作皇帝一样招天下人稀罕待见。因之个个人来疯似的,吆喝市卖起来,闻着秀春囊,自我陶醉,浑浑噩噩,终是白费精神,一朝梦讫,惊觉死将至矣。
若谁不信,只再看那『金瓶梅』的作者更是一例绝证。其写滥话尽人间之“酒色财气”,那庞杂幽微之世情本相便纷至沓来,令人应接不暇,痴心无有余地。而笑笑生者却自在冷眼旁观,游刃虚空,不亲不昵,不离不弃,全无心结矜忧,毫不滥情痴做。就像武松开了潘金莲的腔子,一把揪干净六腑五脏,抛下一袭美人皮,也自是“花落人亡两不知”了。想必,俗滥之辈见色起意,欲仙欲死,以致男盗女娼,亡邦灭族,竟都为这么个劳什子,诨名“画皮美人灯”。可不拘早晚,明白人怎不嗟叹唏嘘之?

既然前文通篇桂花蒸秋,“三桂”粉墨登场,而值此菊霜初寒未至之际,不如趁这大乱之局点上几盏美人灯,看看那色影无忌之间的真事隐去。先燃那野鹤闲云灯邢岫烟。岫烟有句“霞隔罗浮梦未通”,锺惺曾书“羅浮夢里人” 。岫烟作诗寄南明遗恨,情通杜甫『哀王孙』之悲叹,“腰下宝玦青珊瑚,可怜王孙泣路隅。问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为奴。”青珊瑚,乞为奴,吾今为鱼肉,情何以堪之?而那锺惺虽为世外仙樵,却也曾烟云出岫,为朱明萨尔浒之殇大鸣大放,不久即辞官傲游,后遁世而终。可“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半世兴衰已过,大清朝廷亦据此言而废其人,后世之“文字狱”可谓滥觞于此案。不过那“瞎和尚”早已青牛出关,自成野鹤闲云,托梦后人演说“荣国府”去了。
话又说回来,邢岫烟虽和锺惺看似意趣相通,可她这身闲云野鹤的画皮,又是“窃”自何方神圣呢?说那陈圆圆本家也姓邢,扮红娘,艳质颠倒众生,唱弋腔『红梅』,闻者欲仙欲死,名仕赞其“人丽如花,似云出岫”。可要就这么武断定论,毕竟还是牵强附会,到底不能服众。不如平心静气,且再看『红楼梦』书里怎么说那些惊艳之画皮。
且说全书之外貌描写要么比兴借喻,要么浮光掠影,特色之处仅是借宝玉与众人之口,旁敲侧击,大赞女儿态度。一会儿是神仙般的妹妹林黛玉,一会儿又是比那神仙样还强些的薛宝钗,更加有美得不可言传的薛宝琴。刘姥姥也赞贾惜春是神仙托生,更不要说秦可卿那钗黛合一之仙姿神容了。总之红楼众人之美,不论黛玉之西施沉鱼,还是宝钗之玉环羞花,好似贾府里所有之万艳千红,皆可归纳于这位“神仙”的风情万种之间,英雄也为之入迷着魔,正是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看似红颜祸水自古皆然。而世易时移,百代兴亡过后,那陈圆圆终于为明清变局选中,好像被武松抓净心肝的潘金莲,空腔子落地,只一袭画皮裹住了半边乱世。

其实这陈圆圆在『红楼梦』里也绝非等闲之幽影,若细看其身世,就自有主意。她祖籍苏州,幼年丧母,另说父母双亡,寄养姨夫家而随其姓陈,因此算是和湘云一样“襁褓之间父母违”。也有姑苏同乡林黛玉丧母辞父去寄人篱下之意味。此外圆圆亦曾被献给崇祯帝,可朱由检其时笃勤国政,不近女色,就未允接见,遂把这绝色尤物退回了南京,可这不正暗射了宝钗落选之事吗?圆圆晚年侍佛而终,而同为戏子粉头,这又可牵连芳官之梨园惊变,同是乐极生悲,到头来也是梦坠沙门。总之若陈圆圆外貌与身世之若干细节,化用于『红楼梦』诸多人物情节之中,自有百搭百配之神通。
书里还讲到,湘云的姑奶奶贾母小时侯,曾在史家的枕霞阁边先落水又再撞破鬓角。先说“落水”,在明朝与此有关的著名轶事,先有王阳明投水躲避追杀,后又有扬州城破,柳如是劝钱谦益随其双双投水殉国。如果曹氏此笔不闲,必有所指,此题按下。而“撞破鬓角”就又令人想到昆曲『桃花扇』里的李香君,她亦是撞破鬓角,欲以死明志,而血溅绢扇,厾点桃花,此一幕便是全剧之点睛。又及湘云在诗社里号“枕霞旧友”,除了暗说其性情胸襟与姑祖母堪为知己以外,也可指涉李香君,陈圆圆和柳如是,三人初时皆属南京教籍,同为“秦淮八艳”。三者过从,亦有散碎记载,故以“旧友”相称,也并不牵强。此也算『红楼梦』影射南明朝廷之一处旁证。
至此还隐约可知,从未在书里显山露水,这巨族史家唯一出场的一双祖孙,也如老友旧相识,论性情,简直难分彼此,如影相接,仿佛同一人了。两人也似乎有意无意影射一些在当时满清朝庭眼里,不合时宜甚至大逆不道的历史细节,又如前文提及的那三样点心,后文还有更多实锤。所以就这点来看,这“红楼”之史家也是“司马氏”那“史家”。因之史家“保龄侯”之寓意也似有几分晓判。若望文生义,那“保龄”者因不着年岁,故不老矣。而那司马迁之“史家”如今已有二十五部,两千年未老,凡天下之事,仍要心头嘴上秉笔直书,可不是“保龄”了吗?
而回头再看史湘云“凹晶馆”连句一节,那“寒塘渡鹤影”之“鹤”,更是点出一个“倡优”之意象,陈圆圆自是呼之欲出了。因为邢岫烟之“野鹤”自是逸仕仙人之谓,而“鹤栖于塘”就多为商女后庭之隐喻了。同时,那湘云黛玉凹晶馆赏月连句,又引出妙玉那乖张“道尼”之意外唱和,就是三人夜会拢翠庵之一幕。这一情节则又可隐射李香君和道姑卞玉京的私交暗影。而陈圆圆最后也是遁入空门,做姑子了事,此又和与惜春之归宿。如果再要稍一引申,那李香君和侯方域之情路险恶,以及陈圆圆和冒襄的有头无尾,再并上钱谦益与柳如是之红豆结情,那这三段“风月旧梦”就都与宝黛之苦恋畸情有“粘皮带骨”之疑嫌,恐其形貌多少脱胎于此三者之和,而其情质内涵却又根本隔膜于此才子佳人之俗趣滥情,此题按下。

如此一番说道过后,又突然想起,不只湘云的“寒塘渡鹤影”,就连林黛玉那句“冷月葬花魂”也算名花有主了。想那陈圆圆事佛终老,空门寂寞之间,忽一夜,月冷当头,寒光摄魄,一代祸根花魁,画皮乱世,魂散香消矣。而此时再重看通篇连句,就字字扎心,仅只“管弦繁,狂飛盞,榮玉桂,廣寒奔,魄空存,聲將涸,焰已昏,渡鹤影,葬花魂”竟皆有所指。但见那欢场金粉里的陈圆圆,卖笑逢迎,迷醉秦淮,自遇三桂之后更一生起伏跌宕,遭天下谤毁,遇众口铄金,其悔爱交错,无可奈何,怎知那张画皮之下也有一番挣扎过后的凄凉决断,恰似心冷意狠之贾惜春,其唱词说得好,“將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把這韶華打滅,覓那清淡天和。說什麼,天上夭桃盛,雲中杏蕊多;到頭來,誰把秋捱過?則看那,白楊村里人嗚咽,青楓林下鬼吟哦;更兼著,連天衰草遮墳墓。這的是,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能躲?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 如参照陈圆圆之一生事故,这首“虚花悟”也就合辙尽意了。

虽说这陈圆圆一时也讲不完全,可趁机多交代一些,对后文也是铺垫。说那林黛玉伤春悲秋,葬花哀残红,也恼怒自己被比作“替爷们儿解闷儿”的戏子,初读此情节,竟如吃饭吃出石子,如今想想圆圆,也就吐干净了。而那与颦儿神似之戏子龄官也自叹笼中鸟儿,终是个玩意,就伤心泣泪。总之这种种闲色之笔,岂又不是圆圆之忧愁暗恨幻化成局吗?

陈圆圆擅唱弋阳高腔,故是个戏子,又为“秦淮八艳”之首,自是个娼妓。有诗赞之,“声甲天下声,色甲天下色。”可见其声色之绝魅态度在当世该是登峰造极了。众人为之欲仙欲死,讨其一醉而淫奔浪做几回,别说身家性命,就是败落了江山社稷,亦在所不惜。所以陈圆圆即便自己不情愿,也自是一枚被“人尽可夫”的淫娃荡妇了。其“毫无品行”就照见了尤二姐,那骚浪淫行又被尤三姐,秋桐之辈堂而皇之。不过“二尤”之事另有别论,仍且按下。

要说那陈圆圆虽色艺双全,到底也是个几经转手的淫荡娼妓。而要论“淫荡”,『红楼梦』书里再过不去那多姑娘。先说这名字就很有妙趣,多出来的,想必本不是世间之人。而曹氏写出这个人物,相信也是好好翻过几张“贝叶真经”的。因为,虽然只有寥寥几句对其“淫浪”之姿的感叹,如“天生的奇趣,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体筋骨瘫软,使男子如卧绵上。” 而在『华严经』里对“欢喜地”菩萨的一条解悟就是“心多喜,能令身得柔软,心得安隐。”所以细思多姑娘的柔软身段和安隐心法,她又何尝不是“慈悲”众生,大爱无我,才无耻无畏的“拈花惹草”竟至阅人无数了。
可到头来,那厨子老婆上至贾琏宝玉下到家丁伙夫,她根本“目中无人”对任何一个没有一丝私情眷顾,好一个弱水三千,多姑娘竟一瓢不取,其境界真又远在那尤三丫头之上。想必佛法无边,多姑娘也那鱼篮观音一般身体力行,既然淫解欲苦,则淫即不淫,何乐而不为,若见欲苦而耻恶之,则不淫即淫,而使众生“具乐及乐因,离苦及苦因”,实在是“慈悲大爱”的和其光,同其尘,所谓大观世间之真欢喜,幽微细演之真世情。那陈圆圆最后也是洗尽铅华,皈依三宝,如能发愿精进,而终得此奥妙心法,也不失为一条解脱之道。不然,一个王朝为之倾覆,千万人死于战祸流离,只这“祸根罪魁”依旧画皮本色,我行我素,不置一词,守口如瓶,怎不惹人凭空意淫了快四百年呢?如此说那吴梅村之“一代红妆照汗青”就太幼齿了,凭他又怎能编排出『红楼梦』来?

统观本篇,再联系第五回里曹氏对警幻仙姑神态形容之描摹,此番遣词之奢华焕丽,可谓空前绝后,只怕曹植那“洛神”亦自叹弗如了,“鳥驚庭樹,影度迴廊。雲堆翠髻,榴齒含香。冰清玉潤,閃灼文章。香培玉琢,鳳翥龍翔。春梅綻雪,秋菊被霜。松生空谷,霞映澄塘。龍游曲沼,月射寒江。應慚西子,實愧王嬙。奇矣哉,生於孰地,來自何方,信矣乎,瑤池不二,紫府無雙。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卿何人哉?非陈圆圆莫属矣。
此虽极尽美轮美奂,可也不要忘记,『红楼梦』到底假以梦幻,暗语真事,就像那『西游记』里三位菩萨跟黎山老母化作人间烟火,温柔富贵,一乡繁华,娇娘美眷欲与唐僧师徒结为亲家,从此安富尊荣,要弄假成真,可结果呢?是人都知道。所以再看『红楼梦』里那些画皮粉头,青纱绿帐,里里外外,一草一木,一屋一房,就要多加小心了。菩萨考人虔诚,“红楼”教你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