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赤的遥望——黄金家族王之系列
赤最后一次遥望漠北,用尽平生最后一丝力气,吹响了那支熟悉的“神鹰曲”。在永远合上双眼的刹那,滚动在他双唇上的“父汗”两个字,凝聚着他整个心灵的深情,这也是他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多少身经百战的辉煌时刻以及黯淡无法言说的过往在此刻都化作了一缕孤烟,消逝在了遥远的不花剌。
烟消云散的那一刻,他也许并不曾想到,与此同时,他的父汗正在漠北愤怒地传令三军,准备亲自出征讨伐他。在他被屡召而不见的情形下,成吉思汗终于恼羞成怒,他从大帐中抽出寒光闪闪的宝剑,翻身上马。大军出征前的祈祷、祭旗等仪式也都被一概免除。成吉思汗的内心燃烧着熊熊烈火,他要让儿子在这怒火里化作灰烬,连同他自己那颗受伤滴血的心。
原来,蒙古大军在长达七年的征战之后,回到了克鲁伦河畔的大本营,准备进行彻底的放松和休整。面对着绿草新生的草地,成吉思汗的内心茫然若失。随着诸多亲人爱将的相继离去,他内心的空白也越来越大了,他常常有种独自行走在沙漠中的孤寂感,想要平静生活的欲望也越来越强烈和迫切。此时,他也更加思念留在花剌子模的长子术赤。
于是他遣使前去召见术赤―――他都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试图召见儿子了,自1220年夏天至今,他们父子已经整整五年不曾见面。思念加剧的同时,怀疑也在加剧。成吉思汗派往玉龙杰赤的使者很快返回了,说术赤身体欠安,难以复命。成吉思汗既失望又恼怒,心情也更加郁闷。数日后,从术赤的封地来了一个蒙古人,成吉思汗急切地接见了他,向他询问术赤的情况。那人不知是想安慰成吉思汗还是有别的什么目的,竟说了些大太子身体安好,不久前还见他与部将纵情围猎,大汗只管放心之类的话。成吉思汗闻言脸色骤变。什么身体不好,原来术赤一直都在骗他!他一脚踢翻桌案,狂乱而丧失理智般地怒吼:术赤这个疯子!我要亲手杀了他! 纵然成吉思汗一世英明,他又哪里想得到,此时一直忠心耿耿且深深爱着他的儿子术赤,已是弥留之际,且正无限留恋地呼唤着他。此刻的术赤眼睑似有千斤般沉重,他已经揽不住自己越飘越远的神思,在即将放弃的刹那,他柔情地轻轻呼唤着他的父汗,魂魄渐渐飞离,两颗晶莹的泪珠从他紧闭的眼角滚落。
术赤出生在成吉思汗创业之初的最艰难阶段。在一次战争中,成吉思汗的新婚妻子孛儿帖遭到世代为敌的蔑儿乞部的掳掠,当成吉思汗集全部落之力举兵将妻子救回时,孛儿帖已经生下了术赤。从此,术赤的身世之谜就成了他一生的悬疑,那些亲族勋将,包括他的二弟察合台在内,经常对他流露出不加遮掩的蔑视。即使成吉思汗本人表现的似乎并不介意,但这件事对于自尊心和占有欲都无与伦比的他来说,也不能不说是一生的隐痛。
术赤年经轻轻就战功显赫,他为父汗的事业东拼西杀,立下了汗马功劳,然而终究也没得到应有的认可。他虽是一个优秀的统帅,却总是性情阴郁,落落寡欢。在父汗耀眼的光环中,他的身世犹如见不得人的阴影,时时笼罩着他,这使他不得不远离。
术赤何等聪明,对他来说,讨好本身就是件很难的事。即便被讨好的人偶尔感到腻烦,内心深处也依然会隐藏着对这个人的怜惜。可他根本不想也不愿去换那怜惜。术赤明白,人们并非只单单重视他的血缘,只是唯独对于成吉思汗另当别论。
他的父汗可是整个草原人心目中的偶像,草原人对他的崇拜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而正因如此,他的血统之疑也就成了一个不可忽视的缺陷。尽管他知道从小到大,父汗不论怎样繁忙,都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他的关注,有了好马好刀好弓好箭,也总是第一个想到他。而他却并不开心,他需要的是一个清白无暇的身世。他曾经不止一次地羡慕过他的弟弟妹妹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守在父汗身边,而他对父汗却永远只能遥望。
有时候,术赤真弄不懂,长生天为何偏偏对他一个人如此不公平。分封属地留在花剌子模后,每一次父汗召见,他都推脱不见。其实他多么想去见他一面,而他下定决心不去见也绝非那么容易。从内心深处讲,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父汗的思念早已与日俱增,有时甚至到了寝食难安的程度。然而与其让父汗看到病势日沉、只不过在拖延时日的他,还不如不见。术赤不愿让父汗看到病魔缠身的自己是一个原因,其实最重要的原因还在于他根本没有勇气面对父汗。因为一旦重新面对父汗,他与过去告别、平静地度过余生的信念就会被击得粉碎,而他也就再也不可能远离往昔的痛苦和战争的阴影了。日复一日的伤害使他将自己的心包上了冰冷坚硬的外壳,而那外壳之下折磨着他的却是他对父汗无尽的爱与思念。
有谁能了解,他这个在猜疑、白眼、轻蔑和嘲弄的环境中生活了大半生的人的苦衷呢。或许他并不知道,他的父汗正是考虑到他的身世之疑,以及他阴郁的性格,不适合做汗位的继承人,才为了弥补对他的亏欠,格外为他选好了封地,好让他从此远离猜忌、白眼,自由自在地生活。这番苦心,又何尝不是与他自己的心思不谋而合呢。 而这边厢,成吉思汗亲率的讨伐大军刚出主营,术赤的儿子拔都小王爷即风尘仆仆前来求见。一瞬间恐惧和不祥突然攥住了成吉思汗的心。拔都还未到成吉思汗近前便翻身下马,向前奔上几步,扑跪在地向他报告了术赤病逝的消息。数万大军屏息凝神,所有的目光此刻都集中在了成吉思汗的脸上,那是张了无生气的木然的脸。他就那样保持着不变的姿势端坐于马上,似乎在凝视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见,仿佛一尊没有了生命的雕像。许久许久,他才恢复了理智,单调、机械地下达了回军的命令。然后,他便独自催动坐骑,漫无目的地一直来到术赤每次回营住的一座空帐面前。他下马,径直走到门前,此刻他想和儿子单独待会儿!
门,就这样在他的身后关住了,一关就是三天。三天中,成吉思汗滴水末进,也未走出空帐半步。 对于成吉思汗来说,术赤的死,确实带走了他全部的爱与欢乐,他觉得自己现在仅仅是一位大汗,除了尚且清醒、睿智的头脑和日渐衰老的躯体外,他已一无所有。其实,他早就明白自己生平最爱的人就是长子术赤,只是他的骄傲阻挡了他向这种感情低头。
术赤,他那孤僻冷漠的儿子,是那么善良又是那么聪明!他从末像此时这样强烈地感到,术赤是他的儿子,是他的!恰恰是由于不肯原谅儿子在蔑儿乞部度过的那段时日,不肯原谅儿子当着他的面称呼另一个人“阿爸”,他对儿子封锁了所有真实的情感。唯有此时,他才发现,自己是个充满嫉妒的愚蠢的父亲。如今儿子再也听不到他的悔恨和乞求。是的,他的一生从末向任何人低头,然而如果儿子此刻能重新回到他的身边,他会毫不犹豫地向儿子低头的。
当拔都走进帐中,把那支陪伴了术赤一生的长笛捧到他面前时,成吉思汗小心翼翼地接过,久久地凝视着它。他仿佛又回到了蔑儿乞营地,小小的术赤惊讶地望着他。其实,从那时起,儿子那张清秀可爱的小脸连同那清澈纯洁的眼神就已经永远地留在他的记忆中了。拔都告诉祖汗,父汗临终前说他这一生做的最愚蠢的一件事,就是在花剌子模几次放弃了与祖汗您相见的机会,等他迫不及待想要再看您一眼时,却已经不能够了,父汗说他今生能做您的儿子,死而无憾!成吉思汗老泪纵横,他将长笛更紧地攥在手中,似要抓住儿子那已然飘逝的灵魂。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成吉思汗久久地站立着,遥望着茫茫无迹的边疆,他在默默地向他的儿子忏悔,他病了,他不但没有派人去照料他,还怀疑他谋反……
是的,人的感情常常复杂得连自己也琢磨不透。就像成吉思汗,他似乎永远也说不清自己内心深处爱与恨的分量孰轻孰重,可在他的生命里,术赤却早已成为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术赤也一样,他太自卑了,他回避所有人的爱,尤其是成吉思汗的爱,这使得他一生都郁郁寡欢。多年来,他们父子关系疏远——至少表面上是如此,但这种刻意的疏远并没有让术赤解脱,如果不是他有那样的身世,他一定比任何人都更能体会到天意的恩宠吧。他曾经如是想。然而,他终究还是把所有的爱恨统统留在了自己孤凄的坟头,只为能换他父汗一杯思儿的苦酒……而他,从此再不用遥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