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的出口
鼠疫的出口
——读《鼠疫》有感
小说是生活的隐喻,而隐喻是危险的,它带着我们跟随作者的思路进入其精神世界,而不提供解读的绝对答案,只是供读者从自身的生命体验里抓取思维的片段,按照线索进行整合拼凑,最终完成自己关于作品的认知。从这种角度讲,任何解读都是误读,也都是无限贴切于个人真理的私人理解。而阅读一部优秀的作品的过程也会成为个人的生命体验,尤其是在文本架构的世界之背景与此时此刻读者周遭所发生的相似乃至重合之时。
阅读《鼠疫》,无疑就是相似的体验。在这个特殊的历史背景下,中国,乃至世界的每个个体都被一场“声势浩大”的疫情袭击了,它像是一个人类的不速之客,精心挑选好时间,来侵袭我们的生活甚至生命。所幸我们拥有通信媒体与共情能力,媒体让我们能看到远方的苦难,共情令我们触动并伸出援手。尽管抗争的步伐不断向前,中国还是陷入了某种意义上的停滞。
正是在如此的肃寂中,阅读加缪的鼠疫具有了更贴切生活的现实意义,不仅仅为了掌握对其荒诞主义哲学的理解,更多的,它提供了一种切实可行的答案——关于人们如何面对巨大的灾祸。
坦白讲,加缪的哲学体系太庞大,才疏学浅的我无法揽括理解。只得抱着“锱铢必较”的想法“一知半解的误读”。阅读《西西弗神话》及加缪的随笔剧本等时,海德格尔,洛特雷亚蒙,尼采……各种形而上的思辨如海潮般向我袭来,辩证的许多句子由于语言文化的隔阂更加令人难以下咽。所幸的是,我们拥有小说这一精妙传神的文体,让如我般没有经过完整哲学思维体系训练的人也能亲近伟大的思想,并挖掘自身的伟大。
故事背景和我们的此刻所处是相似的。大抵是由于人类在面对突如其来的灾祸时的无力与抗争本就具有统一性,再加上加缪选用了鼠疫这一载体,才使得许多当下的读者感同身受。私以为,真正伟大的小说是超越形式,文本,背景乃至其本身的,必定直指更深的本质。鼠疫描述的绝不仅是鼠疫,作者只是借助隐喻的手法,将人与荒诞的关系在阿赫兰城的鼠疫中体现的淋漓尽致。像他所说的那样“我试图通过鼠疫来表现我们所遭受的窒息以及我们所承受的威胁着人、将人流放的环境”,这也就是他所言的“人类呼唤与世界无理性沉默之间的对峙”,也是“人与其生活的离异,演员与背景的离异”、那种“无可挽回的放逐”。其实,这不仅是灾祸,而更是人类不可摆脱的荒诞处境。
值得一提的是,作者保持客观理性的记录者的身份,例如遣词造句克制沉静,不加个人感情色彩地拷贝“自己的所见”,坚持从鼠疫的局外人的身份来写作。然而,我们却可以从作者的议论以及人物与情节的设立瞥见其构建哲学体系的用意。部分记叙后的长篇议论剖析地鞭辟入里,让人想起史记里“太史公曰”的文字。与毛姆等潜于文本背后的作家不同的是,加缪的思想直接进入故事体系,清晰地指向小说的内核。这种大篇幅的论述,不会让人感到唐突,反而有种慷慨陈词的醍醐灌顶之感,给予读者之当头棒喝。然后,故事还在继续,引领读者在思考中进入下一部分情节的展开。
《鼠疫》中人物的设置也颇具加缪个人特色。我们可以在里厄大夫身上找到作者的影子,(譬如贫穷的出身,抗争的姿态)也可以透过塔鲁的眼睛观察鼠疫,(在其经历中暗含个人的思想轨迹)同时,朗贝尔的记者身份,格朗的写作事业莫不是自身的投射?而里厄的母亲,患哮喘病的老人等配角也寄寓着加缪对荒诞的思考。刘慈欣曾坦言自己创造的人物都是工具性的,在这一点上加缪可能也是如此。相比之下,对人物本身赋予感情不那么重要,更多的是通过人物与荒诞的斗争姿态体现作者想传达的思想体系。
最终合上书本,我们需要反问自己,当我们在讨论鼠疫的时候,我们在讨论什么。以下笔者的拙见只是基于有个人有限的体验做出的解读。
加缪的荒诞主义存在于人与荒诞的对峙中。而荒诞是人类对理性、和谐、永恒的渴求与世界本身存在有限性的割裂,人类的奋斗作为与徒劳无功的断裂。不同于川端康城的“徒劳”,他强调在这种荒诞的世界中做出人类的反抗——正视荒诞,直面命运。像西西弗般不断推石上山,在永恒无尽的流放与客观现实的沉默中抗争,“攀登山顶的奋斗本身足以充实一颗人心”(这像极了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的精神内核)。正如塔鲁自认永远是鼠疫中的败者,里厄感到与之无力抗衡,但是他们仍然对荒诞的世界做出反抗。这一姿态代表了人类精神中的崇高一面,但非“英雄主义”。在这一点上,加缪是严肃而乐观的,他相信“人的身上,值得赞扬的东西总是多于应该蔑视的东西”,不存在英雄主义,只存在“理解”与“人之常情”(又译作“诚实”,“实事求是”等)。
最后,我想,也许人类本就对绝对理性的世界“无福消受”,总得思考着什么,追逐着什么才是人类生存的本质驱动。电影《黑客帝国》里的矩阵世界原本被设计的绝对理性,可这超出人类的认知,甚至导致人类无法生存于此,计算机文明只得采用原本人类那个充满荒诞与随机性的世界来维持人类存在。千古以来,哲学家所设想的理性王国可能终究是一种趋向,也许荒诞是维持人类生存的需要。从这个角度来讲,加缪的荒诞哲学可以说是趋近人类认知范围内的真理了。
谈到这,又有些多了。借用一句王朔评论自己的话,我只是一个“狡猾乐观的小子”,对于伟大的思想不能说是懂了,很多自以为是,很多愚昧。不过,知道些道理总是好的,能将其用于指导生活那就再好不过了。而关于有人从鼠疫中读出悲观来,我也是不可置否的,但我读出更多的是对于人类反抗荒诞之精神的赞歌,心里像有盏灯被点燃了似的,亮澄澄、明晃晃的。老子曾言,“大道至简”,基于此,《荒诞推理》的最后一句我可能算是读懂了——“以上所述仅仅确立一种思想方法。现在,重要的是生活。”加缪可能是说,掌握复杂的理论,不能简单的运用于生活,只能是无用功。也许,生活的哲学才是最高哲学。
我们的生活仍在继续,与荒诞的斗争永远是进行式。在这样一个充斥着灾祸与不安的新十年之始, 我们都需要读一读《鼠疫》,不仅为体会荒诞主义的反抗精神,更是由于加缪的文本里充满着智慧的言语,可以直截了当的指导我们的生活——小到日常一言一行,大到人类精神面貌。面对今天正在发生以及未来潜在的灾祸需要每个人的解答与努力,这种永恒的反抗,可能就是鼠疫的出口,是生活的出口,更是人类荒诞困境的出口。
在最后,我们要记得的是——鼠疫可能会暂时离开,但它永远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