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
从高中时,四弟就和女友谈恋爱。
大学和毕业后的一段时间,他们分处不同的城市,恋情一直持续着。
大学毕业8年后的一天,他独自首付50万,买了一套大三房。房子在一条小河边,视野非常开阔,从阳台上可以俯瞰小河,对面的湿地公园也一览无遗。买完房,他垂头丧气地说,我们分手了。
确切地说,四弟被抛弃了。
他是一个粗线条的人,就像一块石头,任凭风吹雨打,终日呆站着,无动于衷,很少考虑她的感受。他憨直可爱的性格,轻描淡写的大度,总是在无意中俘获女孩的芳心,他身边的女孩走马观花般地换着。 大学刚毕业的时候,有一个单眼皮尖下巴的姑娘,好像葫芦娃里面的蛇精,跟她合租在一间房子里。后来,他换了住处,一个圆脸长发的姑娘合租,长得有点像她的女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好像喜欢上了他,他不置可否。再后来,他不再与女孩合住。出来吃饭时,常常带着一个女孩,说是公司的文秘。面容清秀而妩媚,身材火辣,衣着暴露,还在酒吧兼职跳舞。 一次又一次的争吵之后,她忽然感觉很累。想起他的冷落,她总是低头沉默,两只手扣弄着指甲,一层雾气从眼前腾起,喉咙里像哽着一块石头,心痛得快要窒息。十几年了,她洁身自爱,等待着他的求婚,换来的却是支离破碎的心。刻骨铭心的爱若不能被确认,爱的精灵变成孤魂野鬼,潜入女人的灵魂,化为深入骨髓的恨,摧枯拉朽般击垮她爱的人。 我看懂了她走向卫生间时满脸的怒容和高跟鞋发出的急促的哒哒声。他喝醉了,她去卫生间把纸巾打湿,蒙在他的嘴巴和鼻子上。 也许,很多人都有双重人格,既有温馨可人的一面,也有冷血残酷的一面。就像陀氏笔下的斯维德里盖洛夫一样,既能不惜为了情人毒死自己的发妻,也会又毫不吝啬地将万贯家财施舍给穷苦的人。
她发了疯一般,从箱底的文件盒里找出保存多年的信件、照片,用打火机点着,一边烧,一边哭。两簇火苗在她泪眼朦胧的双眸里跳动着,又慢慢的熄灭了,化成了一缕烟。他送的礼物,一股脑儿地塞进了垃圾桶。记忆中的甜蜜,彻底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 她要报复。她坚决地离开,不可思议地闪婚,又瞠目结舌地离婚,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 她确实做到了。他酒量忽然见长,好像喝不醉一般。就算喝醉了,眯着眼睛,自言自语,昏昏沉沉,不知道脑子里想着什么,不再睡着就喊不醒。抽烟很凶,从来不会考虑烟卷会毒害身体。又染上了牌瘾,通宵打牌,经常输得一塌糊涂。
后来,他结婚了,是一个爱他的女孩。婚后,他的脾气变得越发敏感暴躁,动辄对妻子恶言相向。 有一次,我开车送她老婆回家。她向我抱怨说,他现在过得很颓废。经常整夜整夜不回家,说是业务上的应酬太多,无法脱身。但就算在家的时候,躺在沙发上,玩手机游戏也要玩到很晚才睡,根本不理会我和小孩。他跟房地产老板混在一起,吃喝玩乐,一切用度大手大脚。但是他很少拿钱给我,家里的开销都是我一个人在支撑,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每次劝他振作起来,他就骂我多管闲事,说我不理解他。 我知道,他还活在她的影子里。 一个感情顺利的人,生活一顺百顺。反之,各种压力扑面而来,能压垮一个曾经意气风发的人。 房地产调控,经济下行,行业一下变得很不景气。他的公司陷入了官司的泥潭。碍于朋友的面子,要账撕不下脸皮,货款无法回收。于是,他四处借钱,朋友,同学,银行抵押,P2P,能用的办法都用了。拆东墙补西墙,资金链岌岌可危。 祸不单行,他的父亲又诊出了癌。 拿到诊断报告的时候,是一个凄风苦雨的夜晚。他哆嗦着手,接过那一页薄薄的纸,感觉像是千斤重担。看到那一行字的时候,他挂在脸上的礼貌性的笑容瞬间凝结了。他一边死死盯着它,一边向门外走去,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走廊上一片死寂,玻璃在灯光的照射下发着青光,窗外一片漆黑,孱弱的香樟树在雨中哀嚎。他想起父亲那张沧桑的脸,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悲伤,瞬间泪如雨下。喉咙里哽咽着,脸上的肌肉挤压变形。他孤零零地站在走廊里,额头贴在冰冷的铝合金窗户上,好像世界上再无可以依靠的人一样。 最让他感到痛苦的,是父亲的痛苦。 有一次,我们两家去湘江边野炊。他的父亲也来了,很瘦,一脸愁苦。我向他问好,他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艰难地点了一下头,便木然地转身回到车里,整个上午都躺在后座上,不吃不喝,一双银锭色的眼睛,在凹陷的眼窝里发出茫然而呆滞的目光。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坟墓是最终的归宿。可是死亡的丧歌一旦奏响,谁又能做到心如止水,坦然面对?在他的心目中,父亲高大坚强的形象,坍塌了。
他就像一棵枯萎的稻草,在等待着,再次焕发出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