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七斤的盐水煮花生
到谢伯房间聊天，他端出来一盘盐水煮花生。一边吃，一边聊天，突然感觉不对劲：“现在怎么还有花生？”
他承认了：“嗯，留了一点明年做种子的。”
谢伯在村里种花生红薯玉米辣椒，请何叔赶集日带到市场去卖。自从有志愿者到村里开工作营，他就卖一部分、留一部分，这样志愿者来了就有东西招待了。
花生可以直接吃，有时候是放在盐水里煮。谢伯有一个烧柴火的小炉子，平时他用来给自己炒菜，有时候是油煎鱼，有时候是辣椒炒肉。志愿者来的时候，他就煮番薯、芋头、花生或者玉米，煮上满满一锅，喊我们过去暖烘烘地围着吃。
韶西这个麻风康复村座落在韶关曲江区的大山脚下，一出门就是高高的大樟树和栗子树，还有树上跳来跳去的小松鼠。谢伯和几个老人家在闲置的地里种了些作物，2011年的夏天我们第一次来，就刚好遇上花生大丰收。志愿者每天帮老人家拔花生、摘花生、晒花生，可能是我偷吃花生太多次被发现了，谢伯坚信我是爱吃花生的，每次去，他都要备一些。
不只是花生。有时候他拿出来旺旺雪饼，有时候是优酸乳。离村子最近市集是枫湾市场，隔个十天左右，村里的采购江伯会开拖拉机出去，买回来全村人的鱼肉或猪肉。遇到有志愿者来，谢伯就会付钱托江伯买些零食，老人家对零食没有想象力，只知道可以买饼，或者牛奶。
到麻风康复村看望老人家就是这样子的。想去为他们做事情，结果总是老人家为我们费心更多。工作营结束之后要回学校，黄妃婆婆会不由分说煮上半个电饭锅的鸡蛋，“到火车上吃。”谢伯呢，会用编织袋装好大一袋花生，“带回家给你妈妈吃，你妈妈养了个好女儿。”无论如何都拒绝不掉，我只好像个农民阿姨，把用红绳捆住的编织袋放到绿皮火车的座椅底下，带到城里去。
我为谢伯做了什么呢？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情。买过西瓜在村里分，还有送给他一张绣花的电视盖布。雨季的一天，村里下起微微细雨，我看他房间关着门，就知道他一定在田里。我突然矫情病发作想表演一回雨天送伞的情节，撑起一把伞就往田里去了。谢伯看见我来，又感动又高兴，可是真正到了伞下他就笑不出来了——田里居然那么多小飞虫！虫子们嗡嗡嗡地，都飞来伞下躲雨了。不光是说不出话，我们连眼睛都睁不开……谢伯尴尬地笑着，欲言又止。好吧，我识趣放下伞来。
其实只是一点点微微细雨而已。雨水带走灰尘，远方的山，更清晰了。
进村时，谢伯总是那个最热情表示欢迎的人。
远远看见有人来，他就站起身像汽车雨刷一样拼命挥手，他有一条腿是假肢，走路有些不稳，两个虎牙让他的笑容可爱又亲切。
屋外阳光是暖洋洋的，走进谢伯的房间，是清凉又整洁的。当年的韶西康复村有些简陋（近几年已经翻修过啦），别的老人家大多把生活用品随意堆放在一起，而谢伯的房间里，每一个物品都有自己的位置。锅啊铲子啊小桶啊，他把它们挂成一排，错落有致；锅盖呢，他捡了一块泡沫做底座，削四片竹片插上去，把锅盖立起来就不愁烦人的蒸汽落到桌子上了。他用铁丝拧了个钩子，安在窗台外，刚好可以挂住竹篮；怕种菜时候错过电话，他就用布片和魔术贴缝成一个手机袋，挂在裤腰带上，带到哪里都可以。魔术贴是从穿坏的防护鞋上剪下来的，条件再简陋，也影响不了他井井有条地过日子。
谢伯总是不急不慢的，稳稳地做事，慢慢地说话，贴心又真诚。我说有一个志愿者的工作是用英语陪小孩子玩，谢伯很担心：“在城市还是农村的啊？在农村不行的，隔壁村过来很远的，爸爸妈妈又要种田又没空送。”冬天村里冷，我故意把冰冷的手掌伸给谢伯握握看，他就是不肯：“不行，我刚洗手了，不要冷到你。”
偶尔去找谢伯聊天，他会说一句抱歉。他没空了，他要出门。番薯和芋头在地里等着他去照顾呢。大热天他要趁太阳还没露脸的时间去田里，村里有时候干旱，有时候种子刚种下去就被大水淹了。种菜太辛苦了，问他一年能赚到多少钱，他正色回答说：“不赚多少钱，可是人不做事不行的，我现在还能动。”
他说：“没事做的人心里很复杂的，没事做就会想乱七八糟。不是跟人的性格有关系，每个人都一样。心里想来想去，好烦的，要人家说一句好话心里才高兴。人就是离不开为人服务的。不上班也可以，现在城市人家里不能耕田耕地，那至少在家开个小店，一定要做事才行。”
这是85岁老人家的人生经验。
有一天，他很反常。
我去找他，碰巧这天谢伯堂弟来探望他，堂弟的儿子儿媳和孙子也在。
谢伯有些亢奋，一看我就尖着声音说：“这么久不来，你对得起我？”
我进屋坐在床沿，他又批评起来：“你怎么可以坐在床上的？！裤子上有汗！你，乱七八糟的！”
又指挥我洗桃子、倒水喝。
他得意洋洋的样子。我明白了，他想让亲人看看自己跟年轻大学生关系好，这让他脸上有光。
我也懂事地假装乖乖顺从。
谢伯全名叫谢七斤，为什么呢？他出生时重量是七斤半，于是大名起了谢七斤，小名是“半半”。亲戚里，有叫谢九斤的，有叫谢兔子的——一看名字就知道是可爱的人。
谢伯骄傲地告诉堂弟，他平时都喊我做“姑姑”。我们都姓谢，一比对字辈，我比他还高出好几辈。堂弟对我说：“那你也不应该喊他‘谢伯’了，辈分乱了。”那喊什么呢？这位80岁的堂弟思考一会儿说：“叫他‘谢孙子’吧。”
老的小的，一家人笑成一片。让家人知道自己和朋友这么好，让朋友知道自己和家人这么好，这是谢七斤快乐的一天。
还有其他好玩的老人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