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像鸟飞向你的山
“我的钱包里有几分钱,”她说,“你最好都拿走。你的理智也就值这么多了。”
助产士的工作改变了我母亲。作为一名有七个孩子的成年女性,有生以来她第一次毋庸置疑地成为掌控局面的那个人。在成功为一个婴儿接生后的几天里,有时候,从她某次有力的扭头,或者画得浓重专横的眉毛上,我能察觉到她有了朱迪那样强大的气场。她不再化妆,也不再为没化妆而道歉。
母亲每次坦白说不知道我的生日,对方总是让她稍等一下,把她的电话转给上级领导,仿佛不知道我哪天出生使得“我拥有身份”这整个概念都不成立了。他们似乎在说,人怎么可能没有生日?我不明白为什么不可以。在母亲决定给我办出生证明之前,我从不觉得不知道生日是件怪事。——公交车上没有绿码,没有微信支付的中年工人也是这样。
在山谷里,法耶试图不去听小镇上不断涌现的流言蜚语,它们透过窗户闯入,顺着门底钻了进来。母亲常把自己描述成一个讨好者,说她无法阻止自己去猜测别人想要她成为什么样的人,也无法阻止自己极不情愿地强迫自己做出改变。住在镇中心的体面房子里,周围紧挨着另外四幢房子,彼此之间近在咫尺,谁都可以透过窗户往里看,窃窃私语着对她评头论足。法耶感觉像是被困在牢笼之中。我经常想象吉恩把法耶带到巴克峰顶的那一刻。平生第一次,她看不见下面城镇里人们的面孔,也听不见他们的聒噪。这些都变得遥远。高山令其渺小,山风让其缄默。
他把碟片塞进黑盒子,然后坐在书桌前开始看书。我蹲在他脚边的地板上,用指甲在地毯上乱画。音乐响起:一阵琴弦的拨动,接着浅吟低唱,如丝绸般轻柔,却不知何故穿透心灵。我熟悉这首赞美诗——我们在教堂唱过,混乱的声音带着虔诚汇聚成大合唱——但这个不同。同样充满虔诚,但里面也有别的东西,与学习、纪律和协作有关。一些我还不懂的东西。歌曲结束了,我呆呆地坐在那里,接下来听了一首又一首,直到CD播完。没有了音乐,房间里显得死气沉沉。我问泰勒我们能不能再听一遍。一个小时后,音乐停了,我又请求他再放一遍。天色已晚,屋里很安静,泰勒从桌旁站起身,按下播放键,说这是最后一次了。
在我看来,与那天早上相比,他更矮小了。他脸上的失望是如此孩子气,一时间我疑惑上帝怎么能不遂他的心愿。他是那样虔诚的信徒,心甘情愿地受苦,就像挪亚心甘情愿去建造方舟一样。
但上帝并未让洪水泛滥。
我们从未成功;我们的意志力先于它们动摇。有些马一看到马鞍便弓背跃起,也有些马允许人骑在它们背上在畜栏里跑,但就连爷爷也不敢骑它们上山。它们的天性没变。它们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无情又强大的化身。骑上它们就是放弃自己的立足点,进入它们的领地,冒着一去不回的危险。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脖子瘀青,手腕浮肿。我头痛——不是脑袋里面痛,而是整个脑子痛,仿佛这个器官本身柔软脆弱。我去上班了,但早早回了家,躺在地下室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等着疼痛结束。我躺在地毯上,感受着大脑怦怦直跳。这时泰勒发现了我,他斜靠在我脑袋附近的沙发上。见到他我并不开心。让泰勒看到我在家里被拽着头发拖着走,比这件事本身更糟糕。如果在让它继续下去和让泰勒回来阻止它之间选择,我宁愿选择让它继续。显然我会这样选择。那时反正我马上就要昏过去了,然后很可能会把它忘掉。再过一两天,可能甚至会感觉它没有真实发生过,只是一个噩梦。再过一个月,只留下噩梦的回声。但是泰勒看到了,让这件事变得真实起来。
第二天我再去时,他醒着。我走进房间,他眨了眨眼睛,看着母亲,似乎想确认一下她是不是也看见了我。“你来了,”他说,“我没想到你会来。”他握住我的手,然后睡着了。我盯着他的脸,看着缠在他额头和耳朵上的绷带,我的怨恨在滴血。接着我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不想早点儿来。因为我一直害怕自己的感受,害怕如果他死了,我可能会为此高兴。
我们大约在凌晨三点将肖恩接回了家。爸爸开车,母亲坐在他旁边,我和肖恩坐在后座上。没有人说话。爸爸没有喊叫,也没有教训人;事实上,他再也不提那晚的事。但他凝视的眼神意味深长,他不再直视我,让我觉得路上出现了一个岔路口,我走了一条路,而他走了另一条路。那晚之后,对于是去是留我再无疑问。就好像我们正生活在未来,而我早已离开。
我拒绝了它的一部分;现在它在拒绝我。
我说不清这个称呼给我什么感受。肖恩这样做是想羞辱我,把我锁在过去,困在过去的自我中。但这个词并未让我就范,反而将我送往别外。每次他说“嘿,黑鬼,开起吊杆”,或是“给我拿个水平仪,黑鬼”,我就仿佛回到了大学,回到了那间礼堂——我窥见人类的历史并思索我在其中的位置的地方。每次肖恩大喊“黑鬼,挪到下一排去”,我就想起罗莎·帕克斯、艾米特·提尔和马丁·路德·金的事迹。那个夏天,我看到他们的脸浮现在每一根肖恩焊接的檩条上,于是最后,我终于明白过来一个本来显而易见的事实:有的人反对平等的大潮;有的人必须从某些人那里夺取自由。
我觉得哥哥不是那种人;我想我永远都不会那样看待他。但无论如何,有些事情还是发生了变化。我开始了一段觉醒之路,对哥哥,对父亲,以及对我自己有了一些基本的认识。我已觉察出我们是如何被别人给予我们的传统所塑造,而这个传统我们有意或无意地忽视了。我开始明白,我们为一种话语发声,这种话语的唯一目的是丧失人性和残酷地对待他人——因为培养这种话语更容易,因为保有权力总是让人感觉在前进。
在那些在叉车里度过的汗流浃背的炎热的下午,我无法清楚地表述出这些。那时的我还未掌握现在的语言。但我明白了一个事实:我曾一千次被叫黑鬼,以前我笑过,现在我笑不出来了。这个词没有变,肖恩说出它的方式也没有变,只是我的耳朵变了。它们听到的不再是其中的玩笑。它们听见的是一个信号,一种穿越时间的召唤,得到的回应是一种越来越坚定的信念:我再也不允许自己在一场我并不理解的冲突中首当其冲。
从记事起,只要身体不舒服,无论是有伤口还是牙痛,母亲都会给我服用半边莲和美黄芩制作的酊剂。那从未使疼痛减轻,甚至一点儿作用都没有。正因为如此,我开始尊重疼痛,甚至敬畏它,觉得它必不可少、不可捉摸。 ——不可理解的痛苦
如果当时有人问我,对我来说世界上最重要的是什么,我会回答是查尔斯。但其实他不是。而我会证明给他看。对我来说重要的不是爱情或友情,而是我自欺欺人的能力:相信自己很坚强。 ——自我保护的伪装
承认不确定性,就是被迫承认自己的软弱和无能,但也意味着你相信你自己。这是一个弱点,但这个弱点中透出一股力量:坚信活在自己的思想中,而不是别人的思想中。我常常在想,那天晚上我写下的最有力的话,是否并非源自愤怒,而是出于怀疑:我不知道。我只是不知道。我从未允许自己拥有这样的特权:不确定,但拒绝让位于那些声称确定的人。我的一生都活在别人的讲述中。他们的声音铿锵有力,专制而绝对。之前我从未意识到,我的声音也可以与他们的一样有力。
支票就在我手里。我如此动心,下巴疼得如此厉害,于是我将支票攥在手中,过了十秒才把它还了回去。
学期结束时,我留在了犹他州。这是我第一次暑假没有回巴克峰的家。我不再和父亲说话,甚至没有通过电话。这次并非正式与他疏远:我只是不想见到他,不想听到他的声音,所以我没有回去。——幻象破灭之后,理性的现实将唯一的纽带撕裂了
比起仁慈,我更能容忍任何形式的残忍。赞美对我来说是一种毒药,我被它噎住了。我期望教授对我大喊大叫,他没有这样做反而让我头晕目眩。我的丑恶一面必须得到表达。如果不是用他的声音来表达,我就需要用自己的声音来表达。
就女性的本质而言,没有什么终极答案。在虚空中,在未知的黑暗中,我从未感到如此安慰。它似乎在说:无论你是什么人,你都是女人。
别自责,我告诉她,自从那次车祸后,你的思想就和以前不一样了。也许吧,她说,但有时我觉得是我们选择了疾病,因为它们在某种程度上对我们有益。
我只知道一点:当母亲告诉我,说她没有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样做一个好母亲时,她才第一次成了我的母亲。
赐福是一种仁慈。他对我提出的条件与对我姐姐提过的一样。我能想象出,当她意识到能用她与我分享的现实和他的交换,那一定是一种解脱。只付出这么少的代价,她一定很感激。我不能指责她的选择,但在那一刻,我知道自己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我所有的奋斗,我多年来的学习,一直为了让自己得到这样一种特权:见证和体验超越父亲所给予我的更多的真理,并用这些真理构建我自己的思想。我开始相信,评价多种思想、多种历史和多种观点的能力是自我创造力的核心。如果现在让步,我失去的将不仅仅是一次争论。我会失去对自己思想的掌控权。这就是要求我付出的代价,我现在明白了这一点。父亲想从我身上驱逐的不是恶魔,而是我自己。
《 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宗教,贫穷,情绪障碍,离群索居,暴力,父权,反政府,反教育,很难想象生活在这样的一个原生家庭环境之中的女主人翁是怎样重新找寻自我,定义自我的。一个17岁前没有上过学的女孩,通过自学考取大学,通过学校同学和老师的帮助,一步步拿下了剑桥的哲学硕士和历史学博士。
看完女主从出生到17岁的成长经历,你会觉得能活下来已经是一个奇迹了。而可能正是因为这种对生命的强烈渴望,激发了她心底的能量。她想知道为什么她的家庭会这样?父亲所相信的宗教是怎样的一个存在?家人们的拳脚相向是出于对我的爱护吗?妈妈在尝试摆脱之后又转为对父亲言听计从是出于自己的本心吗?各种各样的问题萦绕着她,转换成了她如雪崩一般的求知欲望,他渴望从历史,从哲学,从宗教当中找到答案。
一个人到底会受到环境多大的影响?我不知道,但是作者却向我们展示了一种可能性:即使你深陷泥潭之中,那么你也有纵身一跃的可能。若是我们把视角再往上拉一些,作者遇到的神父,老师,每个给予帮助的人,学校的软性考核制度,各种福利奖学金的申请和设立,这些东西若是没有存在在我们的土地上,那是否这个故事又会是另一个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