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无战事衍生小短篇-晓月待晓
黎明前的微雨令此刻西山垣墙皆覆上了一层薄珠,在西沉玉钩与东升曦光中耀得晃眼,朝霞中天际的飞机轰鸣声依旧余音绕梁。王蒲忱站在方家那辆奥斯汀小轿车旁,深吸了口气后敛容收眉地转身,暂且撇下方氏父子向值班室独自直径而去。
站长室光可鉴人的南榆地板上,几缕烟烬仍历历在目。破晓时分徐铁英拿着中常委的会议记录刚押走马汉山,就不遑宁息地迎来北平分行行长的冲冠一怒。虽对方步亭的过激言行尚未解意,但就字里行间提及“共产党”和“徐铁英”而言,王蒲忱大致已探得端倪、拨云见日,估摸着定是徐铁英偏在此刻去招惹了某位参与币制改革的重要成员。
平津币制改革第一天伊始便状况不迭,这是王蒲忱并未料及的,细长手指仓促地点燃一支烟。建丰同志在上海的会议已是万不可叨扰,曾可达应仍在和那八人周旋,在至关缘由尚且未知的情况下无法汇报毛人凤,为今之计只有先尝试利用方孟韦在此处为借口致电北平市警察局打探口风和消息,必要时冒险联系朝忠同志。
整夜用以袪暑的冰块虽已见底殆竭,值班室仍要比毒日头重现的室外阴凉些。就在王蒲忱要挪过电话时,一阵急切地铃声渐次清晰震动着他的掌心。
“喂?这里是西山监狱,我是王蒲忱。”对方尚未发声便已闻其中嘈杂纷乱的背景。
“接通了!是王站长本人吗?我是王副官!曾督察知道方行长和方副局长定是已经到了西山,让我知会您一声,先尽可能地稳住他们!方孟敖把金圆券全码在北平日报社大街上,而徐局长又去了北平分行金库要提调谢襄理,曾督察正往那两个地方赶!”
王蒲忱能听出电话那头的焦躁,下意识握紧了话筒,他也意识到时局的艰难。
“但……就在一刻钟前顾维钧府这里出了新状况!飞行大队的人风雷火炮地闯进来把八家公司的人都强行带走,上了车就往南苑机场方向而去!这里的最新情况我会尽快联系上曾督察!请西山王站长您这里也随时能保持联络!”
“我明白了!王副官费心,随时通话。”王蒲忱放下话筒的手指仍搁在上头,指间的烟已几近燃至尽头。几次接触,他对方孟敖这位“死士”的作派是略知一二的。方才盘旋于苍穹的战机,极有可能就是此人带着黑账上排名前八的人。果真如此,那方孟敖便是触犯了陆海空军刑法,直接影响到“孔雀东南飞”计划的实施。如今只有暂时稳住方步亭,见机行事。
大门外,方步亭凝神望了眼方孟韦帽上的徽章,开口道:“孟韦,你先回警察局去。”
“不行,我定要在这儿陪您,这可是西山监狱,爸!万一出了什么事!”
“昨晚,我知道你和你哥哥去了崔中石的墓……归来挂坟松,万古知其心。你崔叔的一家老小,我们实该帮衬。你副局长的身份,陪我待在这里也会遭人诟病。”方步亭抚上儿子的肩膀,理正他的衣冠。望着孟韦坚忍的眼神,隐约可见亡妻的模样。
“我们这个家,要是真出事,那会是我,是你姑爹,是你哥哥,但绝对不会是你。”
“好……我回去。小李,千万照顾好方行长!”方孟韦无奈地移步向自己的警车,迟迟而行,环顾了一眼这个木兰曾经走进的地方,最终在父亲的注视下驶离了监狱。
方步亭兀自伫立在这条路上,怅然遥望方孟韦远去的印迹。即使在北平站人群之中,却更显得踽踽独行、颇为落寞,但有种不容忽视的震慑力从他饱经风霜的眉头和依旧挺拔的身影中散发出来。似一柄许久未露锋芒的利剑令人肃然起敬,不是因为锐,而是因为威。
“方行长!刚得到的消息,曾督察正在往北平银行的金库赶去,南京方面也在第一时间得知此事,正在尽力斡旋中,请先稍安勿躁。”王蒲忱健步如飞地奔回原处。刚才最后一通电话他直接致电了身在南京的毛人凤,禀明所知情形后,对方只是做了“尽力拖延”的指示。
方步亭两眼空空地睃看着不远处驻留在铁栏尖头的树莺,并不面向王蒲忱,但话倒是都听了进去。曾可达固然是无法影响到党通局徐铁英、以及他背后高层的动作,但是这件事、想必还有孟敖的事捅到了南京,涉及币制改革,便不得不来过问。
想到此处,方步亭悬于心中良久的巨石倒是放下了大半,他转而与眼前这个清癯恭肃的男人照面,不似先前疾言厉色的慷慨陈词,但语气仍是不恶而严:“西山的椅子我就不坐了。王站长,你一定还记得我们家木兰曾经关在哪一间囚室吧,带我去看一看就好。”
许是受了西山清晨的风,王蒲忱当着方步亭的面拂出一块石青帕子抑制着突如其来的阵咳。而今只要践行币制改革的北平分行行长不再宣称自己是共产党、要坐牢,便可耐心等待曾可达那边的消息:“咳……虽不符章程,但方行长可以随我来。”
阴冷晦暗、幽冷昏沉的关押区即使是在这艳阳高照的骄暑时节却依旧均靠灯火来探明道路。冗长时间的密闭、加之潜夜融化的冰,使空气中升腾出烟尘斗乱,乃至氤氲叆叇的错觉。方步亭跟在王蒲忱的后头,遥想着木兰走进来时的感受。
“你们都到外面去守着吧,除非有情况,否则任何人都不许靠近这里!”王蒲忱声色具厉地说完最后几个字后,接过行动组长给的钥匙,遣散众人。此刻这条狭长走廊,只剩他们两人。修长的手指划开锁扣,将斑驳陈旧的牢门开得笔直,让位身边的方步亭。
并不是拘押高级别犯人的独立房间,这个半明半暗的囚室除了两排冷冰冰的石凳分别倚靠着左右墙壁,只有一面四方小窗在铁门正对的一隅。数根布满铁锈旧痕的栏杆长在上头,光线被它们分割成几道稀疏缥缈的直线投射的地上,天花板正中央有尘封的一灯如豆。方步亭缓步走向其中的一排石凳,四周生锈秽臭的气息不断冲击着他的鼻腔。
王蒲忱定睛望了方步亭一眼,也走了进来推开了灯,划起根火柴又燃起了一支烟,吐露出的淡淡焦叶之香掩盖了些许牢房的污浊气味,开口道:“谢木兰与其他几个燕大学生当时一起被暂时控制在这间房里,大概待了两三个小时之后我们按照上面的指示分批释放了。”
只见方步亭揉了揉镜片上的浮尘,仰起脸颊探看着铁窗外的绿絮,背对王蒲忱:“我问你,那天……就是你和曾可达陪着谢襄理去找木兰的,到底过程如何?”
王蒲忱深吸了口烟,不紧不慢地吐出,点落了些烟灰后说道:“当时我们一路追了很久也没有发现那辆外地学生的车迹,直到逼近共军防区,无可奈何只能停下。”
方步亭微微阖上了眼,虽说木兰算是离家出走,但只要那个梁经纶还在北平,木兰又怎会轻易远行。这件事原本就漏洞百出、疑点重重,他想质问,可面对那个满腹心事却总是装聋作哑的妹夫;抑或是面对滴水不漏的保密局却只能气断声吞。
走廊尽头的铁门击打声打破了两人僵持的氛围:“站长!是国防部王副官打来的电话!”
方步亭缓缓睁开了双眼,便听见身后说:“方行长,定是曾督察在北平银行金库那里有了新进展,这地界您也不宜久待,先随我出去吧!”
两人疾步迈出了关押区。方步亭望了眼还在门外焦急等待着的小李,来到值班室门前聆听着关于谢培东的通话:“王副官吗?久等了,我是王蒲忱,请讲!”
“王站长,刚才曾督察说金圆券已全部寻回,并与和南京方面取得了联系!上午十点南京那边会和在金库的徐局长通话,命他不得抓人。另外,方大队长已安全降落飞机,但因私自驾驶军用机被正式批捕。曾督察询问您这边的情况如何?”
“我这边局面已稳定,请曾督察放心!”挂上电话后,王蒲忱急蹙起眉头似仍未有丝毫舒展的迹象,他走到这位饱经忧患却又始终意气飞扬的老先生身边。
“方行长放心吧,十点南京方面会和徐局长通话让他放了谢襄理。只是方大队长……”
令王蒲忱觉得意料之中也是情理之外的,是方步亭听到他提及方孟敖时,抢白道:“我知道,我那个被国防部调查组重用的大儿子定是被他们逮捕了。只是今日是推行币制改革第一天,我必须身先士卒,无可话说。”
方步亭说完便走向了小李早已开启的车门,临近十点,热浪已将他的衣领全然浸湿,额头上也是汗珠一片有些轻喘,却依旧从容不迫地进入车内离开。
当目送着方家轿车真正驶离西山,王蒲忱这才刚松下一口气,只是如今方孟敖被抓,必须先紧急致电远在上海的建丰同志,随即回身走向里处。
山雨欲来风满楼,其中众人,唯有如履薄冰,期待天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