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延的疾病
十一岁的时候,在一天万方要上床睡觉的时候他的头突然开始很痒,像是有无数只小虫在头皮里爬来爬去。用指甲挠了这里,那里又开始痒。这是疾病的开始。
弗洛伊德总要把人精神上的疾病归因为过去发生的事情所带来的创伤。那个时候还不兴心理咨询这种东西,万方以及万方的父母作出了正常人都有的反应:为什么受伤/得病的是我?可是要真的溯起源头来,是以往的哪件事呢?他在表哥的婚礼上以孩子的天性玩耍,被家族里一个严肃的大人指出来。万方倒希望那是一场臭骂,至少能表现骂的人在乎自己,或是证明他脾气坏那自己就可以不用理他。可那是一朵阴冷的,失望的,被误解的黑色毒花,自此开在万方敏感的血缘神经上。
然后开始了漫长的治疗过程。当然是先从洗发水开始着手,父亲买了康王——一种市面上流行的去屑止痒带点药物性质的洗发水,洗的时候头皮凉凉的,可是吹干了头还是痒。接着母亲带着万方去当地的皮肤科问诊。这小诊所是个人开的,聘了两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在隔间里抓药和打针。穿白大褂的老头看起来既不慈爱也不严肃,他那双眼睛和手,每天都要在那惨白的白炽灯下检验各种皮肤上的奇难杂症。万方想如果自己是这个医生的话,每天都会吃不下饭。好在不用打针,拿了两块药膏回去抹着。抹了药膏的地方总黏糊糊的,可头还是痒。没办法,只好用起外婆的民间土方。每次用晒干的苦菜藤水洗头,这成了全家人的事。父亲烧水煮苦菜藤,万方把小小的头枕在母亲膝上,母亲帮他洗头。热热的水淋在头上很是舒服。这样子还不见效,脾气躁的父亲就生气了,指着儿子的头骂:你的头不痒,你自己心里老想着痒,它就痒了。万方只觉得哑巴吃黄连十分委屈。他和父亲都没想到这是另一位心理学家阿德勒的目的论——人为了实现某个目的才找出各种理由。
有一天万方突然发现自己的头已经好长一段时间不痒了。这场经历了三年的头痒是万方一个人的疾病。缺乏共情,但都是真切的挣扎,痛苦,然后顺其自然。很痒的夜里就使劲抓头,指甲挠头皮的嘶嘶声在黑夜里响着。时间都记得,自己有时候却会忘了。蔓延性的疾病之下,个体难道就不孤独了吗?加缪的一场巴黎鼠疫,马尔克斯让整个村里的人都患上了失眠症,萨拉马戈让城市里的人都得了失明症,黑塞让许多身体健康但精神上萎靡的人去山上的温泉院进行疗养。不,在一天里的某个时刻他,她,他们觉得焦虑难熬,安慰自己,麻痹自己,排解自己;另外一些时刻他,她,他们又是那么平和,觉得自己能面对任何事,简直不相信自己有病。
此刻,二十七岁的一个夜里,万方躺在床上,想象自己把头发剃光后发青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