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记,养生主
有涯无涯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
本篇以“知”开启。对未知的敬畏,知止不知,《齐物论》中已淋漓尽致。
生命有限,认知无限,用有限追逐无限,“殆已”。
“殆”常解为危险。那么“已”呢?
后半句集中用了三个“已”。在“殆已”似乎当语气助词用,但是“殆而已矣”却像动词,“已而为知者”也像动词。如此密集,并且“殆而已矣”和“殆已”像是某种文字游戏式的扩展,如果把“已”当不同词性,恐怕损失了文字乐趣。
因此这里重新断句为“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
即,让“已”都做动词,停止之意。“殆!已!”放射为“殆而已矣”,前面是警示——危险!停止!后面是结果——危险也就停止了。而“已而为知者”即“知止不知”,停止在已知处,是从警示到结果的方法。重音在“已”。
这句对“有涯随无涯”的否定意味很浓,参考《秋水》有“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迷乱不自得”就是用有限追无限的“殆”。故知止不知。
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
善恶、名刑从何谈起?意图何在?
善恶,有解为字面的好/坏,也有解为善于/不善于养生。但是注意,行文至此,没有提“养生”话题(虽然“有涯”和“殆”稍有指向)。而且,用“恶”已经不仅仅是不善于,更接近讨厌的程度。
从“知”的危害,这里到“善恶”,似乎有脱节。
“善恶”是“知”带来的?仅从上文似乎只是这个来源了,但“知”带来的问题不光是“善恶”啊!为什么单单提它们?就像《胠箧》中,从“知”推导出“盗”,那里推导有明显的线索。
或许这里有漏句。漏掉了如何从“知”过渡到“善恶”。
名、刑这对概念,在《天道》中有“形名”,两者可能是相同的。如“礼法度数,形名比详”,“古之谓大道者,五变而形名可举,九变而赏罚可言也”。“形名”和规章制度、赏罚相关,是礼教制度的概念。
《达生》中周威公问田开之养生的故事,有“无入而藏,无出而阳,柴立其中央。三者若得,其名必极。”
句式很相似。
不同之处在于,田开之说的“无入”和“无出”所指明确,一个是隐士单豹被老虎吃掉,一个是名士张毅热病而死,“无入”和“无出”指向“隐/名”。
“缘督以为经”和“柴立其中央”意思相近,但“善恶”和“出入”是不同概念。
好事不求名,好理解。坏事不求罚,这句就怪了。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因此更可能是,坏事不怕罚。
这么解,相当于把“善恶”作为生命中二元价值取向的代表,“出入”是另一对,其他的,比如穷通、得失、贵贱等。
“缘督”,督通常解为人身正中的督脉,有走中间路线的意味,也即取消二元取向。这和“柴立其中央”相似。这种消解在《齐物论》中已经见识过如何施展于“彼是”、“可/不可”、“然/不然”、“成亏”。但不知道为什么要用“缘督”这个比喻,它不像“柴立”有“止”的意味。那就让这句和上句三个“已”连接起来,顺了。可惜找不到“缘督”的“止”味。
“经”。《庚桑楚》中南荣趎向老子请教“卫生之经”,于是,养生主≈卫生之经。
老子说“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是卫生之经已。”,所之,去哪儿;所为,做什么,指向目的性。消除目的性,也可作为消解“善恶”二元价值的一个依据。
那么,主≈经。
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保身、全生、养亲、尽年,难道是庄子追求的吗?是在陈述一种必然性或一种可能性?
这四对词很可疑。如果“保身”很重要,为什么《德充符》列举了许多身体残缺人士(正面形象)?如果“养亲”很重要,《天运》中却有“至仁无亲”?如果“尽年”很重要,《刻意》中为何否定了五种刻意人士,其一即“此道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
“全生”的内涵太模糊,找不到反例证据。《庚桑楚》中有可能的线索“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厌深眇而已矣”,似乎和“保身”类似。也有说“生”通“性”,不妥。因为身、亲、年都是具体的,肉体、父母和寿命。暂且悬置。
这四对概念(至少三对)并不是庄子追求的,如果用以后“无为”的观念来看,这些目的性很强的生命目标不符合他的思想。
但是要说是批判,上下文也没有批判味道。只在陈述,不过“可以保身”的“可以”可解不同的陈述,必然性或可能性——
- 必然性:可以达到保身的目的;
- 可能性:可以以此保身(至于能不能保就不知道了);
当必然性解,保身是目的;当可能性解,保身是一种生活日常。也即“用”和“庸”的区别。庄子喜欢站在“庸”这边,所以,不妨解为可能性。同理,养亲、尽年,甚至全生,都是日常,是无目的的、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这样解的疑点是,保、全、养、尽,四个动词有浓浓的目的性。当然,如果把它们看做习惯用法就降解了目的性。
庖丁解牛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官知止而神欲行……以无厚入有间……视为止,行为迟……善刀而藏之……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庖丁为文惠君杀牛,文惠君赞叹他技艺高超,庖丁说我追求的是道,在技艺之上。于是陈述一番,而文惠君听完感叹,领悟了养生。
但是,文惠君说领悟就领悟了吗?或者说,他只是领悟到“养生”这个层面?
故事好理解,流传很广。
庖丁的陈述分成四个部分,可能对应四个观念或话题——
1. 官知止而神欲行。认知方式,开始用感官去看待牛,后来用“神”;
2. 以无厚入有间。以无入有,所以十九年刀还像新的;
3. 视为止,行为迟。止,遇到难处时;
4. 善刀而藏之。不用。
第一部分,和《齐物论》的万物认知观相似。起初庖丁是用“知”去看待牛,后来他用“神”。这个“神”,类似于那里“天府”、“真宰”,当庖丁用神去认知牛,于是能看见“天理”(天籁),明白牛的“固然”。“神”的概念在《达生》中将更密集。
“官知止而神欲行”中,官,即感官,是“目”的泛指,和“神”相对。这里的“知”可疑。如果当名词,即“官/知”停止,这符合“知止不知”,但如果这么解,“神欲行”也应该是“神/欲”,而“欲”不是庄子的典型概念,找不到依据。所以,“知”和“欲”仍然当动词。
第二部分,以无入有,这种处世态度,将在《人间世》中延展。暂且不谈。
第三部分,遇到难处时,对应天下有道无道的话题。如《人间世》“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天地》中“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
第四部分,藏刀很可能和“不用”的观念对应。也类似《庚桑楚》的“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踌躇”和“四顾”的用法,在《田子方》中出现,“方将踌躇,方将四顾,何暇至乎人贵人贱哉!”,大概也是“藏”的含义,消解了“贵贱”二元价值。
庖丁认为自己遵循“道”,文惠君听出“养生”,是一回事吗?
恶乎介
公文轩看见右师,大吃一惊。为什么吃惊?
右师可能因受刑砍了一条腿,也可能是天生的。故事没明说。公文轩大吃一惊问,“是何人也?”,又问为什么独腿,问“天与?其人与?”。
“天人”是贯穿庄子的一个话题。从故事情境,可以推测他问的是天生独腿还是受刑人为。
第二个“曰”没有主语,有解为公文轩自问自答,或解为右师的回答。无论谁曰意思无差。这种省去主语的对话庄子常用,如《齐物论》王倪四不知的对话。这里把它解为右师的回答。
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右师肯定回答,是天,不是人。并且有推导,“以是知”。
他肯定的是天生独腿吗?如果天生,那还需要推导什么呢?如果是天生,这个故事还有什么意味呢?
可以推测右师的独腿不是天生,而是受刑。也即,按照公文轩的问题本义,应当是“人也非天也”。
右师是怎么把人为的扭为天生的呢?
天-生-使独 | 人-貌-有与
对称的一句。“使独”和“有与”相对,即,独腿和两条腿。这里似乎偷换了“天/人”概念。公文轩问独腿的原因,右师却从结果反推——人本来是两条腿的,现在我是一条腿,自然就是天“生”的。
但实际上,人有两条腿才是“天”。如《秋水》中“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
“生”用得很让人不安。因为似乎他在承认天生,但这么解就让他的推导多余。如果把这个“生”换成“命”,可能就好理解了。即,他把无论是先天还是后天的独腿看做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都是天意。可以把“生”解为生长、运行,也勉强充当“命”,只是很少见。或者就是右师在玩弄一个小文字游戏。天生是“天生”,人为也“天生”。
“命”是庄子一个典型话题,后续会不断碰到,本篇萌了芽。
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
这一句莫名其妙,不知该单独成一个故事,还是属于公文轩故事?甚至仍属于右师的回答?
野鸡十步吃一口,百步喝一口,不愿被养在笼子里。
“十步一啄,百步一饮”?究竟是指饮食无忧?还是有忧?也即,陈述的是——
1. 野鸡在野外自由自在不愿意被圈养?
2. 野鸡已经被关在笼子里不愁吃喝但是不愿意被圈养?
如果有忧,那么“神虽王,不善也”更可能是——虽然神气养得充足,但不喜欢。“神”当做养尊处优的外在神气理解。
如果无忧,则是——心神虽然强盛,外形未免不堪。“神”当做和庖丁解牛的“神欲行”同解,那么“不善”是相对于“神”,漏掉的主语应当是“形”。
有忧解似乎是谈自由自在,上下文不搭。而且“神”这样一个庄子特别中意的词,就被“神气”糟蹋了。
用无忧解,则“不善”指向右师的独腿,而“神”则更有所指,是本篇比“生”更内核的东西。于是合理地把这句纳入公文轩的故事。
而且,这一句正是回应公文轩的大吃一惊“是何人也”。因为右师断了一条腿的“不善”,“神”却充分,他吃惊于如此形神不匹配的人。这和《德充符》常季向孔子问兀者王骀“是何人也”如出一辙。所以,把它纳入右师的回答中。
秦失吊老子
老子死了,秦失哭三声出来,弟子以为不敬,秦失一番陈述。
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
这句的“其人”有的版本是“至人”,但是“至人”是指谁呢?指老子?老子已经死了,怎么判断出来的?指秦失自己?未免狂妄,而且从下文没看出从至人变成非至人的领悟过程;那么指吊唁的其他人?那些人哪里配得上这个称呼?
还是当“其人”吧,指灵堂上那些老人哭像哭儿子的,年轻人哭像哭母亲的。开始秦失也开始像这些人一样哭着,和那些人一样,“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接着有了领悟,于是不哭。
庄子有不少哭丧的故事,可以参考——
- 《大宗师》,孟孙才善于哭丧;
- 《大宗师》,子贡吊子桑户;
- 《至乐》,庄子丧妻;
哭丧,即生死观。
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
后来秦失领悟“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之刑”。
这种态度和《至乐》中庄子的态度相似,庄子妻死,一开始也哭了几声,后来不哭了,被惠子质疑,庄子说了一通,“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到底是哭还是不哭呢?到《大宗师》“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似乎又有赞许之意。对哭不哭的态度暧昧了,暂搁置。
“遁天”,《则阳》有“今人之治其形,理其心,多以似封人之所谓,遁其天,离其性,灭其情,亡其神,以众为。”
天,是天性;情,指向人理想的内在,本性。
“忘其所受”也指向天,《应帝王》有“尽其所受乎天”。
人受天而生,这也对应上面右师“天之生是使独也”的内涵。人从“天”那里获得天性,人却忘掉,称之为“遁天之刑”。
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
《大宗师》有相似的一句,“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
来/去,得/失,以及,生/死,都是“命”的范畴。“安时而处顺”类似在《人间世》的“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态度。
“帝之县解”,在《大宗师》在“县解”之后有“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于是让生死、得失、来去比喻为“结”。县,即悬,悬浮的解,内涵应该指向“安之若命”。
不知道为什么用“帝”,或许代表了一种理想境界,等同于庄子常说的“圣人之县解”。因为“古者”,很可能在庄子之前已经存在这个词。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浓浓的比喻味,薪尽火传来自此句。
“指”是什么意思?手指?指向?不知道从何而来。倒是有一种解为“脂”比较说得通。
于是构成(脂-薪-火)的比喻结构,指向秦失的领悟——
- 脂:老子的肉体;
- 薪:心神;
- 火:老子传下来的“帝之县解”的领悟;
于是连接两对意象,庄子的典型概念:
- 脂-薪,指向形/神,或形/德;
- 薪-火,指向德/道。
养生主
《养生主》是谈养生吗?“养生”是延年益寿还是修养生命呢?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这是生命价值的话题。
《达生》也谈论生命价值,是本篇姊妹篇,那里更明确地把“神”放在更显要的位置。相比之下,本篇比较隐晦。
秦失吊老子的故事中,“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提出了比生死更重要的东西。在公文轩的故事里,神/形相对,显然,庄子是站在“神”这边的。庖丁解牛的故事中,文惠君声称自己领悟了养生,但是难说,他是只对庖丁的刀十九年保持锋利这一点感兴趣,或者是把“养生”广义成近乎庖丁对“道”的追求,即,“养生”从延年益寿到了修养生命。
延年益寿从来不是庄子的观念,甚至对那些追求长寿的人持否定态度,《刻意》中有证据。
所以,在第一节中提到的保身、全生、养亲、尽年,如果把这些当做目的,不符合庄子的价值观。身、生、亲、年,在他那里,是根本不需要刻意为之的东西(把保、全、养、尽当做过程性而非目的性的词)。
在《庚桑楚》中南荣趎见老子一节,非常非常明确地提出了“卫生之经”和“至人之德”。卫生之经不是至人之德,未到至人之德。在那里,老子反复强调“卫生之经”只是做到像婴儿那样,“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而不是说如何延年益寿。
“养生主”的名字如何构成?大致是,养生≈卫生,经≈主。
“养生”的境界低于“至人”境界的。如此看,本篇还没有谈到最高境界呢。那么什么是“养生”的“主”呢?
主,当做主旨,如“缘督以为经”的“经”。主的本义是灯心的意思,和“指穷于为薪”能发生关系。主旨可能包括:
1. 否定“形”肯定“神”;
2. “神”指向“安时而处顺”。
本篇没多论及“神”,只粗略显出“形”->“神”的生命价值取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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