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丝•门罗短篇小说段落摘抄
艾丽丝•门罗短篇小说 (加拿大)艾丽丝•门罗著,李文俊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 《逃离》: 一种生活,一个地方,选择了它仅仅为了一个特殊的原因,那就是那里将不会包括克拉克。她现在逐渐看出,那个逐渐逼近的未来世界的奇特之处与可怕之处就在于,她并不能融入其间。她只能在它周边走走,张嘴,说话,干这干那,却不能真正进入里面。可是奇怪的是,她却在干着所有这样的事,乘着大巴希望能寻回自己。如同贾米森太太会说的那样,也像她自己满怀希望可能会说的那样,把自己的命运掌握在手里。不再有人恶狠狠地怒视着她,不再有人以自己恶劣的心绪影响着她,使她愁眉不展。那她还能去关心什么呢?她又要怎样才知道自己是不是活着呢?在她正在逃离他的时候,也就是此刻,克拉克仍然在她的生活里占据着一个位置。可是等逃离结束,她自顾自往前走自己的路时,她又用什么来取代他的位置呢?又能有什么别的东西别的人,能成为如此清晰鲜明的一个挑战呢? 随着干燥的金秋时节的来临,这是个鼓舞人的能收获的季节,卡拉发现,对于埋在心里的那个刺痛她已经能够习惯了。现在再也不是剧痛了。事实上再也不让她感到惊异了。她现在心里藏着一个几乎总是对她有吸引力的潜意识,一个永远深藏着的诱惑。她只需抬起眼睛,朝一个方向望去,便知道自己会往哪个方向走。在干完一天的杂活后,她会做一次傍晚的散步,朝树林的边缘,也就是秃鹫在那里聚集的枯树的跟前。接下去就能见到草丛里肮脏细小的骨头。那个头盖骨,说不定还粘着几丝血迹至今尚未褪净的皮肤。这个头盖骨,她都可以像只茶杯似的用一只手捏着。所有的了解,都捏在了一只手里。也可能不是这样。那里面什么也没有。别种情况可能发生。他说不定会把弗洛拉轰走,或是将它拴在货车后面,把车开出去一段路后将它放掉。把它带回到他们最初找到它的地方,将它放走,不让它在近处出现来提醒他们。它没准是给放走的呢。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卡拉不再朝那一带走了。她抵抗着那样做的诱惑。 《机缘》: 岩石、树木、流水、白雪。六个月之前,在圣诞节与新年之间的一天早上,这些始终不变的东西在火车窗外构成一幅又一幅的景色。岩石很大,有时是嶙峋突兀的,有时则平滑得像块圆石,不是深灰色便是黑色。树木大抵是常绿树,松树,云杉或是雪松。那些云杉,是黑云杉,老树的树尖上似乎长出了新的小云杉,那是它自己的雏形。不是常绿的那些树便变得光秃秃的只剩树干了,它们可能是杨树、柽柳或是桤木吧。有些树干上还结有瘢疤。厚厚的雪层聚集在岩石顶端,树干当风的一面也黏结着冰雪。那些大大小小的湖已冻结的湖面上都铺有一层软软的雪。只是偶尔,在湍急、狭窄的暗流里,你才能见到完全不结冰的水。 事情总是这样的。你把某件东西搁下了一阵子,有时候你到壁柜里去找别的什么东西,然后你记起来了,于是你想,快要用得上了,于是它成了就在那里、就在壁柜里的一样东西。别的东西挤进来堆在它的前面、上面,然后你根本都不去想它了。这东西是你的光辉宝藏,你却不去想它。一时之间你都不会认识到这是你的损失,如今,它已经成为你几乎记不起来的东西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 朱丽叶读着这封旧信,一个劲儿地倒吸冷气,所有人在发现自我虚构的那些留存下来让人感到尴尬的痕迹时都会这样。与记忆的痛苦相对照,她不由得要为自己巧妙的美化手法惊诧不已。接下去她寻思,当时必定是发生了一些变化,具体的情况她就记不得了。是关于家在何方的观念上的变化。不是指和埃里克在鲸鱼湾的家,而是更早年代的家,在她整整一生之前那个时代的家。因为你试着去保护,想尽可能好、尽可能长久地加以保护的,总是发生在家里的那些事。 《沉寂》: 我的女儿没有对我说声再见就离开了,事实上她也许当时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出走。她不知道那是走开。这以后,我相信,她逐渐明白了她是多么不想回来。那只是她发现了怎样安排自己的生活方式的一种办法。 她仍然希望能从佩内洛浦那里得到只言片语,但再也不那么特别费心劳神了。她像更谙世故的人在等待非分之想、自然康复或是此等好事时那样,仅仅是怀着希望而已。 《激情》: 格雷斯之所以要从事这次远征,想到达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也许是最坏的结果,就是她确实找到了她打算找的东西。能遮风挡雨的屋顶,百叶窗,房前的湖泊,房后高高耸立的枫树、雪松和乳香木。旧貌保存良好,原封不动,但那样的景貌却丝毫也不能说明她自己的经历。而找到了一些如此衰败,虽然仍然留存却早已不合时宜的东西,就像特拉弗斯的房子如今的状况那样,加了几个屋顶窗,抹了怪刺眼的蓝漆,从长远来说,说不定对自己的伤害倒还少些。要是发现这个旧宅完全不在了,那又会如何呢?你会大惊小怪。要是有人走过来听你说什么,你会哀叹它的消失。不过那样便会让你感到轻松吗?陈旧的迷惘与自责莫非就会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