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育对于知识女性来说,意味着什么?
成为母亲意味着什么?
回首往事,若我能在某一刻弄清未来会发生什么,我总想知道自己到底会不会有孩子。这个问题很神秘,让我觉得最为有趣,比爱、工作、寿命以及幸福程度等问题都有趣。我能想象其他那些问题,却无法想象生孩子这件事。我想知道我能否挺过生孩子这一关,并非因为它的答案会让做母亲这件事变得可以想象,而是因为这个问题若一直被疑云所笼罩,会让我分心。我想控制的,正是这件令人分心的事,它与做母亲本身同样重要。我视其为一种威胁,一种我当不了母亲的缺陷形式。
可是,女性必须且的确希望自己以后会生孩子:有些人害怕,有些人渴望,还有些人游刃有余,让别人觉得她们对此事毫不在意。我的策略是否认,因此,等真做了母亲,我既惊讶又措手不及;我不知做母亲会带来何种后果,且有个毫无根据却很独特的想法:我随随便便就当上了母亲,这全拜某种比我强大的力量所赐,因此只能认命。

我很想谈一谈自己对做母亲的看法,这种想法最初很强烈,可它藏得很深,在我那重组过后的生活表象之下。我女儿艾伯丁出生几个月后,它消失殆尽。我故意忘掉我在不久前强烈感受到的一切:事实上,我难以忍受。我对这世界充满无止境的欲望,凡事我都感兴趣,我渴望做回当母亲前的那个自己,那个回不去的自己;我渴望获得自由,生孩子前我也许有过却没有珍惜的自由。于我而言,母性是一座与外部世界隔离开来的围城,我总在谋划从里面逃出来;艾伯丁六个月大时,我发现自己再次怀孕,此时我重回围城,就像某个逃犯被捕,只能闷闷不乐地接受现实。之前我曾慎重考虑过的自由变成了悬挂在两次怀孕之间的一张小吊床:我陷入包围之中;正是在那时,我才再次真切地感受到做母亲既真实又奇怪。
我之所以说这么多,是因为我悲观地认为,一本讨论母性的书只能吸引其他母亲;即使是母亲,也只能吸引像我这样的,她们觉得做母亲的经历非常重要,以致阅读相关读物能给人某种奇怪的慰藉。做母亲时,女性放弃了自己的公众价值,以换取一系列私人意义。
我做母亲时,觉得之前从未有人写过如何做母亲。

我不知道怀孕生子的经历对性别平等这一概念有多大的冲击。孩子的出生不仅将女人和男人区分开来,也将女人和女人区分开来,于是女性对于存在的意义的理解发生了巨变。她体内存在另一个人,孩子出生后便受她的意识所管辖。孩子在身边时,她做不了自己;孩子不在时她也做不了自己。于是,不管孩子在不在身边,你都觉得很困难。一旦发现这一点,你就会觉得自己的生活陷入矛盾之中、无法挽回,或是陷入某种神秘的圈套,你被困在其中,只能不停地做无用的挣扎。
我试图在本书中探讨上述话题中的一部分,旨在回答一个重要问题:女人转变为母亲意味着什么。
我一直惊讶于这样一个事实:人类的每一位成员都会经历从出生到独立异常艰辛的过程,而这一过程必须征用某个女人的生命,这正是我试着去描述的内容。
母子关系意味着什么?
小家伙去哪儿了?他们指着我的肚子笑了起来。如今,怀孕已经成了一个错觉。我身体里的宝宝的秘密虽未解开,却已成了过去式。
我的女儿到底属不属于我?这问题萦绕在我心头,得不到确切答案,令我感到担忧。在医院,女儿在我身边时,我立刻觉得自己的习性有些像动物;在家时,我震惊不已,这种感觉像是在做交易,仿佛我外出买了一件异常贵重的物品;在整间商店里,我对这件商品感觉最为强烈,私底下最渴望拥有它;如今,我在自家的客厅里鼓起勇气打量着这件商品,但对它感到有些束手无策。我一边向其他人展示,一边害怕他们评头论足。我让他们摸一摸,甚至抱一抱它;虽然嘴上不说,但我还是有些抓狂,害怕他们伤到它,迫切想把它要回来。我既渴望又害怕它,却无法真正得到或逃离,又无法放弃这么一件珍宝,我现在可谓五味杂陈,左右为难。我女儿继续睡着,她很安静,脸色有些苍白。我开始觉得,压根不能愚蠢地将她比作是某种买来的东西;确切地说,她独立自主,泰然自若。

不过,人们都相信孩子的身体归我所有;更准确地说,她的客观存在令人惊讶地体现了我的空虚感。如今,我那缝过线的中空的身体并没有这些感受。我这辈子在此之前曾有过这些感受:我渴望与自身以外的某种对象建立联系,渴望通过占有去感受,去体验这种差异性。到目前为止,这些渴望与物欲差别不大;通过宝宝得到满足的渴望与物欲差别也不大。说到底,宝宝只是个玩偶,我打扮她,喂养她,去哪儿都带着她,就像小姑娘那样骄傲。这些祭祀用酒很普通,却要给祭祀对象额外付出高昂的费用。我所拥有的其他财产已被我逐渐放弃,这样更利于祭祀,或因我不够负责,要求变来变去,这些财产也饱受折磨。现在,我等待去探究自己拥有的一切到底有多么复杂;与此同时,我也没了新的期待,也无法兑现未说出口的承诺。我确定这种复杂性会自行显露,届时我可能无法应对它;可是,宝宝睡觉、吃奶和静静盯着我看时,我偶尔又会没那么确定,甚至忘掉这件事。宝宝脸色苍白,美丽且娇小。别人惊叹于她的优点。可很明显,我才是她的母亲。
弗洛伊德则更为传统,他写道:“在(母亲生的)孩子身上,母亲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在面对自己时如同对待某个与自己无关的客体,出于自恋,她们会给予这种物体完全的客体之爱。”
我在某个地方读到,将母亲和她新出生的孩子视为两个独立的存在是不合适的:他们为一个整体,一个复合生物,最好将其称为“妈妈—与—宝宝”,或许也可以称其为“妈妈宝宝”。虽说这一称谓完美地描述了女儿出生后几周时间里我所体验到的生理反应所发生的巨大变化,但我依旧觉得它让人感到紧张不安,甚至危险。我觉得自己像是一座扩建了的房子:原本是墙的地方现在成了一个新房间。我觉得我的光与热正令人目眩地流入那个新房间。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自我如同一个我们一直试图解开的谜,又如同某个我们用猜测填满了的空间,如今从我们身边被夺走,就像令人担忧的指控被撤销。现在,她来要回自己,把自己从我们身边带走;这种分离标志着一种爱的结束,以及另一种爱的开始。她婴儿期片面的热情,那种恐惧与责任的骚动,那种无差别的情感的黑暗洪流,如今都已平息下来。这份爱曾是物质的,也曾是精神的,曾同时既是一切,又什么都不是。我不再突然陷入笼统的恻隐之心或悲伤的浪潮之中,它们曾来回流动于我心中那毫无防备的平原。这份新的爱筑起了高高的堤坝。它带有墙壁与房间。它健谈、体贴、细心、礼貌。它更像是浪漫之爱,即成人之爱,甚至超出我的预料。我只好阻止自己谈论我女儿,阻止自己描述她的英勇事迹,叙述她与我的关系。如今我必须为她做的事变少了,她不像以前那样无助,这遮蔽了我照顾她时那段浑浑噩噩的历史。
©本文摘自《成为母亲》,配图来自百度和《成为母亲》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