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寫詩

我本來以為王力先生有兩副筆墨。寫《龍蟲並雕齋瑣語》的時候是王了一。吊書袋。刺現實。左右逢源。出入隨心。最厲害之處是尤其擅長自我調侃自我解嘲。這在其他各家的文章幾乎見不到。
四十年代以來。中文隨筆有三家異軍突起。王了一的《龍蟲並雕齋隨筆》。梁實秋的《雅舍小品》。錢鍾書的《寫在人生邊上》。王錢二位的文字更像文士書齋清供。高眉得不得了。可惜王了一寫了這一本隨筆之後就突然消失不見。此後幾乎不再寫類似的文字。至今想來也覺得遺憾。
後來只剩下一個王力在書齋裡繼續兀兀窮年。寫他嚴謹質實的《漢語詩律學》《詩詞格律》。他的野心很大。似乎是想把看似自由散漫的古典詩歌用科學的方法來審視來歸類。讓它們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妥妥帖帖地各在其位。
這兩本書早就買來。尤其前一本。體大思精。讓人佩服。可是若真想讀此方面的書。我個人體驗。不如讀啓功先生的《詩文聲律論稿》和張中行先生的《詩詞讀寫叢話》。對初學者似乎更容易進入。

以前在什麼文章裡讀過王先生說自己雖說把漢語詩律研究透了可卻並不是詩人。以為他老人家只是謙虛。後來讀到幾首。確乎比較質木。似乎少了些詩意和情致。於是一直沒有買他的《龍蟲並雕齋詩集》。
前幾天機緣巧合。見到一本這集子的編注者之一吳坤定先生的毛筆簽贈本。吳先生的字峭俐別致。亦可賞玩。何況價格不貴。遂欣而買歸。這樣的舊書本來就是買一本少一本。閒時翻看也自是有趣。
到手之後才覺得這書做得真是蠻講究。封面設計和書名頁都自有古典清韻。且不去說他。內頁編排。王先生的詩皆手跡影印。而注文卻是排印。這樣的混合編排想必做起來不容易。可見其用心。
王先生的詩數量本不多。四九之後所作又和政治離得太近。其詩味便更其寡淡矣。然讀其蒼勁墨跡。也還能留下些舊日影痕。最大的驚喜是在那篇《自序》。從自己幼時讀詩寫起。娓娓道來。很有幾分當年《瑣語》的風致。原來王了一始終都在的:
“我從小愛好詩詞。我六七歲的時候。父親教我吟誦李白的詩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我的曾祖父文田公寫得一筆好字。他用楷書小字抄錄了一本唐詩。我小時候把這本唐詩當作字帖來臨寫。因此也讀了一些唐詩。”

寫青年時代的鄉裡文化。亦可見到古典文化向民間下沉的標本:“我的青年時代。博白的文人在中秋節前後常常舉行對聯比賽。由主事人出上聯。徵求人們對下聯。我常常應徵得獎。我二十歲時。在大車坪村李氏家塾當教師。有個家長名叫李蔭田。喜歡吟詩屬對。他建議把對聯比賽改為綴句比賽。綴句就是填空。他要求人們填寫一個十一字的句子。只有首尾兩字是固定的。其餘九字由人們隨意填寫。我每次都參加比賽。記得有一次的考題是: ‘大○○○○○○○○○生’。我填寫的三個句子是:
大名不朽。勝如學佛得長生。
大才未展。肯隱林泉了一生。
大年可致。寡欲清心善攝生。”
最好看的一段是王先生和俞平伯朱自清兩位先生的聊天舊事。這段舊聞以前我不曾知道。原來王先生寫詩這樣少是有原因的:
“從一九二七年到一九三二年。我在法國留學。沒有寫過一首詩。歸國後。在清華大學任教。偶然有一次和俞平伯先生談起郁達夫的詩。我盛贊郁達夫的詩才。平伯說:‘是的。他的詩很淺。’朱自清先生在旁邊笑著說:‘淺。就是不好。’我聽了很受震動。我想:像郁達夫的詩才還不算數。我們豈不是碌碌餘子嗎。我看見一位詩論家說過:‘詩有別腸。’意思是說。會寫散文的人不一定會寫詩。我從此自戒不要再寫歪詩了。以免貽笑大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