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od-Bye Ice Cream

「借艺术家俱乐部」：专注生产非原创/无深度的低俗内容

在他浇花一样洒出尊称敬语、产品性能目录、用户好感的历史积累和利润期望之后，我说抱歉，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而且你已经给我打过五个电话了。

他说，啊……抱歉，打扰了，马先生。

我说，我不姓马。

他说，抱歉，先生。我好像走进了便利店迷宫里，可我手里有地图呀，怎么还是迷路了。

我姓马，这是他第二次打电话来，不过从他的语气里我可没感到什么抱歉的意思。

他非但不记得这是第几次联系我，而且也搞错了我想要的冰激凌机到底该有多大尺寸。

他说到迷路的时候，午后室外太阳直射的39度热气从听筒里喷射出来，“今天的工作都去死吧！我只想喝一杯。”

如果他这么说，我会很高兴。

迷路？我问。

他大概会回答”您知道我们工作是怎么开始的吧……“然后我会打断他，说我知道，你们走进每一家店，介绍自己，把今年夏天的气温说夸张十倍，同时你们会观察我店里是否已经有冰激凌机，不论有或没有，你们都会把去年鄙公司冰激凌销量说夸张十倍，之后你们会开始夸赞我店里几处颇具远见的安排，最后再把自己的产品说成远见延长线上的必达之处……

这确实是谁都会想来上几个冰激凌球的季节，可我转念一想，一旦开始跟某个推销员套磁之后，我就绝不可能从他这消费了。

“迷路？”我在柜台后的躺椅上向后一仰，朝空中举起啤酒瓶敬这鬼天气。

电话接通前，推销员保持一手举着通讯簿一手捏着字条的姿势，核对了很久。

通讯簿上用经过训练才能看懂的密码和格式记录，所有潜在合作方的地址、电话、采购意向和沟通进度都在上边；右手举着的字条像是刚刚写完，上边字迹潦草，墨迹也被推销员的汗液化开转印到他的手指上。

这是我的想象。

但听他电话里的意思，一直以来他都更相信笔记而不是记忆，因为笔记更可靠，更易查，更准确，只要有新人入行，他既会告诫一番：如此如此，这是专业的操作方法。

有人认为这是通过增加操作成本让自己看上去拥有专业度的推销伎俩，但所有推销员都深知绝非如此。

根据研究，当要求本市的某位普通市民为印象中的任意一家便利店在地图上进行定位，其平均准确度不会精确至小于半径15米的网格单位。

这意味着，如果便利店在15米范围内进行搬迁、易手、倒闭/重开等操作，只要其职能和装修不发生大变化，普通市民是很难察觉到的。

所以毫无疑问，服务与便利店的推销员们需要一套颗粒更细更精确的数据体系。这并不只为了提升工作效率考虑，他们也期望通过精确贴心的沟通去增加目标客户好感度，从而能够提高他们的下单率。

而这种准确，由自己一笔一划记在贴身的通讯簿上，是无可替代的最佳操作。

前辈告诫说，干这行日子久了难免会碰到邪门的事，这是逃不开的，比如这位前辈自己就曾眼睁睁看到一家便利店在深夜悄悄挤过铺面之间的隔墙，然后如同气泡一样撑开，挪了个位置，其余原封不动，像是调换了门牌号一样。

”碰到这样的事情切记不要慌张，拿出你的通讯簿，只相信纸上自己一笔一划的记录就好，不要相信刚才看到听到的，也不要相信自己脑子记下的。“前辈曾说。

那个下午，当推销员意识到他肯定正在面对一件任何前辈都没有碰到过的怪事时，他正站在这座城市的某条毛细血管上，脚下的沥青已被熬成液化的奶油。

问题就出在通讯簿上。他告诉我。

那件事发生在他第三次实地拜访3871号商铺的过程中。

当时他正准备与对接人敲定原料供应频率，来到目标位置T街3-156号时，却发现3871完全消失，原址变成了一家洗衣店。

推销员很快记录下这一匪夷所思的状况，并在翻阅通讯簿的过程中发现自己上一次拜访时间仅仅是在这次的36小时之前。

「36小时标准」是《推销员沟通守则》中对于两次沟通时间间隔所建议的最短时长。至于为什么要压着红线进行第三次拜访，当时他自己并未在通讯簿中做出备注。

最终，在一份已离职员工的交接备忘录（通讯簿原件已失效）中，推销员找到了3871的正确位置，尽管已经被标记的编号变成了5X13-2445343，但推销员还是通过机器的尺寸需求以及客户对于冰激凌口味的偏好备注找到了它。

正如他告诉我的，推销员各有各的笔记写法，但优秀的推销员应该对于每种记录方式都有所了解，即便无法直接阅读，也应该知道从哪看起。

3871号问题的解决并没有让他松一口气，反倒宣告一个新常态。在这之后，越来越多的通讯簿记录出现“微小偏移”，之所以说是偏移而非错误，那是因为从部分获得解决的调查结果来看，通讯簿并没有真正值得被指出的错误。

“它更像是，录入和读取的系统出了兼容性问题。”他说。

推销员告诉我，比如说3871号，倒推回来看，「T街3-」并不是街道编码，事实上，它是把该区域所有沟通过3次以上的店排除在外之后由剩余铺面所组成一个新的访问顺序。

但到现在，推销员却得像摸排扣错的纽扣一样，从偏移的末端往前追溯，寻找差错出现的源头。

而地址编码错误，作为偏移的情况之一，却是最容易被解开的问题。

有时候对接人也会消失，有时候他会作为另一家店的店长重新出现，而这些信息的暴露却是在地址排查结束之后对联系人进行交叉比对时才能发现，而且随着联系人参数发生了偏移，通讯簿上记录所记录的尺寸和功率偏好等需求也会产生进一步偏移，以至于很多时候推销员都感觉到是他们在撒谎。或者说，他宁愿他们是在撒谎。

但事实上是，怀疑所有接起他电话的人都在撒谎并不会让这份工作变得更容易，与之相比，去同口袋里的通讯簿缠斗反倒能够让他接受。

因此他有理由相信，是通讯簿让那些原本存在的店凭空消失，让那些从未谋面的店员看上去眼熟，是它让接到电话的店铺老板总是说着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话，这让那些悬而未决的合作可能性他自己的西西弗斯之石。

等到其他推销员身上也发生了类似的事情，并且因此崩溃而无法工作时，他又不得不接手别人的通讯簿和工作进度，这样，一个新的迷宫就会嵌套进来。

后来偏移蔓延到了那些其实已经完成装机，只需要上门收取尾款的店铺。他说那时候他也想重新开始，但当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时，他就能看到公司前辈讳莫如深的神情。

他突然就明白了，所谓的重新开始，不过是让其他人接手他的进度，他去继承别人的半途而废。

事实上，没有任何事能够重新开始，因为每个推销员都是从这个迷宫的中段出发的，他们只能选择在生命中的某个时刻退出游戏，然后进入到下一个游戏。

毫无疑问，推销员的收入来自于销售分成。但事到如今，工作更像是特工的掩护身份，当他每天上午开始一天的工作时，通讯簿上的便利店地图便被齿轮组驱动着，开始缓缓旋转。

我也在转椅上打着转，放在柜台上的空啤酒瓶渗出冰凉的汗液。电话左手换右手之后，我开始琢磨这个故事。

显而易见的是，推销员并不是卖冰激凌机的，他试图卖给我的东西与其说稀松平常，不如说无聊，和给人带来消暑幸福感的冰激凌机可完全不能比，如果我不巧掉进这一行，能够忍受这份工作的时间得以小时计算。

所以对他来说，所谓的「便利店迷宫」甚至可以算是娱乐项目，拿来消解这种生活的翻来覆去也不错。

但问题在于，这个故事中的“我”到底是谁？

除了作为叙事者，我是否会能为在故事开头随口说出的谎话，并因此建造迷宫的共谋之一而感到抱歉呢？

透过窗外，我看到门外轮胎碾过的地方，柏油都在冒着泡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