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亥西北游记之河西走廊篇(三)金张掖
“金张掖”
马蹄寺至张掖市区约50多公里,祁连山的雪水汇成河流,一道道地冲刷着平原,即便是碎石戈壁滩,也滋生出青草,到处绿意盎然。车子在乡村间穿行,这些不知名的村子,无法考证它的渊源,却让翻越荒凉、踏遍古道的远客感觉充满生机。偶尔还有古堡的遗迹,明代张掖地区的古堡有57座,1987年普查尚有遗址10座,分布在市郊各处,能遇见也是幸运。
暮雨不歇,村头山影,一片苍然。想象中的河西走廊应是满目黄沙、寒烟数点,孰料竟是雨中春色、烟树人家!想起此次环游西北,在陇西、甘南皆遇大雨,在河西沙碛居然也逢甘霖。西北苦旱久矣,仅凭张掖地志记载,1928至1938年十年六旱,而历史上水灾的记录,元、明、清、民国四代只有四次,难道是时来运转、久旱逢甘?
实际上,近年西北“变湿变暖”已有议论,但为时尚短,目前专家还不能完全判断。而且尽管西北许多地方出现荒山现绿、湖泊复湿的现象,但陇东、宁夏、陕北这些严重缺水地区的降水量并未增加。何况生态环境长期形成后,即使不好也是一种平衡,一旦打破它,总会有利有弊。比如西北雨水增多应与地球暖化有关,如果持续下去,农作物、畜牧业乃至生活方式都会改变,能不能适应还不好说。
其实人类一直利用地球乃至宇宙制造的环境平衡而生存,而平衡的破坏,多半是人类自己所为。就说甘肃的森林,民国学者陈赓雅言明清时森林甚多,民国以来保护不周,被当地人砍伐殆尽,遂成穷山恶水。西北本身的气候条件不佳,人为的破坏和气候形成恶性循环,这也是地区衰败的因素之一。所幸近年政府开始重视环保,而老天爷似乎有意配合,开始增降甘霖,先不论它的弊,至少对水土的恢复意义重大。当年民国学者罗家伦来到张掖,曾咏出“不望祁连山顶雪,错认张掖作江南”诗句,如果森林成嶂、白雪盈头,这又是何等的美景!在雨中的旷野上行车,游客固然毫无风景可赏,但畅想一下变绿的丝绸之路,也不枉此行——还有比被浸润的绿色希望而更美好的前程吗?

抵达张掖市区已是黑夜,入住在西来寺巷的“丹霞大酒店”。正值旅游旺季,游客爆满,窗外却是夜雨铃霖,城市出奇地安静。这家酒店在当地属一流,但体验它的早餐和服务之后,觉得当地的经济还是落后。如今各地区的资源层层向上集中,省城高于地市、地市高于县城,越是市场经济不发达的地区,越是明显。作为中西部的地级市,总能集县乡之精粹,展地区之物华,一路过来,庆阳、平凉、定西莫不如此,而服务业是城市的窗口,酒店是服务业的指标,“金张掖”的体验反而最差,可见其在省内的竞争力。
次日雨过天晴,步行城内街巷,更印证此前感觉。入住的是老城区,大概是因为历史名城的规划保护,楼房有限高,但多是计划经济时代的楼房,旧时张掖周城12里,城内多四合院,今日城墙院落皆无。商铺亦零零散散,不能成闹市。与其他地区类似,当地政府也在老城的西北规划新区,但见一幢幢高层的居民楼,却少见商业写字楼,而且明显人气不足。当然,城区肯定有我未至的繁华地段,未免一叶障目,但2019年张掖在甘肃的GDP排名第八,“金张掖”已经名不符实。

张掖,又称甘州,秦属月氏,汉为匈奴昆邪王之地,汉武帝设河西四郡,所谓“断匈奴之臂,张中国之掖”,因以名焉。东汉窦融曰“张掖属国精兵万骑,一旦缓急,杜绝河津,足矣自守”,可见其地利于割据。然而晋崩而三凉据其地,唐没吐蕃,宋沦西夏,明代虽收复,卒成边境重镇,旧时城楼高悬“万国咸宾”之匾,实沦为入境之口岸。晚清以降,西北屡遭荼毒,相比同在河西的酒泉、武威,张掖算是幸运:同治四年回乱,城中回民本欲起事,因事先泄露,被民团镇压;1930年马仲英乱西北,百城隳废,张掖竟幸免;即便1927年武威、古浪大地震,张掖因不在震中,仅死伤数百人……然地区之衰败,非割据自存所独免,河西农村经济枯竭,影响到商业,而因省城距离的关系,政治重心逐渐移到武威——“金、银”地位的置换,从民国即开始。如今省城益加独大,地市众星捧月,物资、人员的流通好的城市,比坐守“塞上江南”更有前途,位置尴尬、资源一般的张掖,发展最有力的引擎只有旅游。而我们为此而来,也顺便献出了繁荣地方的涓埃。
“丹霞与西路军”
张掖的丹霞景区天下闻名,其实近年才热起来的。它位于市区西边的祁连山脚,相距大约30公里。实际上当地有两个丹霞景区,一位“七彩丹霞”,一为“冰沟丹霞”,前者颜色绚丽,后者造型奇特,但前者位置在山口,后者在山腹,前者更“网红”,是以游人麋集,后者则被人冷落。其实我个人对这种网红自然景观兴趣不大,当年在新疆见过不少五色山体,并不新鲜,只不过不如张掖的规模成片而已。但远道而来,又不是独游,不便拂他人意,遂从众去“七彩”。
出城西,路经黑河,大大有名——中国第二大内陆河,《禹贡》即有记载,源于祁连,入居延海,下游称弱水。又经甘浚镇,《甘肃通志》云“县西南甘浚山下,有甘泉,味甘”,此张掖“甘州”之名来历,甚至“甘肃”的渊源亦在斯,镇有名而不见山,更不知泉在何处?
“七彩景区”有东、北两大入口,由于游人太多,绕到北口的停车场。有梨园河,对岸为梨园村,在一片赤壁黄土之中,居然绿树婆娑。村东北不过数里有梨园口,1937年3月,是为红军西路军最后战斗并失败之地,今有纪念碑。而后西路军在石窝山召开分兵会议,陈昌浩、徐向前化妆回陕北报告,王树声领一军在祁连山打游击,李卓然、李先念率八百人穿越祁连山北赴新疆。石窝山,今称红石窝村,在“七彩丹霞”景区西南,相距不远,当年西路军诸将士必见过丹霞美景,但各种回忆录无一提及,恐怕也是没心情。不仅如此,从晚清至民国,各种经过张掖的旅行笔记也从未提及。而丹霞美景距张掖不过30公里,一马平川,直至2010年左右才为当地军人所发现而传播,这不是“养在深山”的美景,竟被如此忽视,可见当地的闭塞。

游人太多,排队买票就需半小时,景区内大致有五个风景点,相距数公里,只能乘摆渡车,旅游是“停车照相”的模式。景色不足道——不是不好,而是在影像发达的今天,文字描述纯属多余。只是天气太晴太晒,五彩绚丽的丹霞固是好看,但方圆数十公里寸早不生,导致一个电线杆子产生的阴凉都值得拥抱。栈道上、山头上挤满了游客,天上有直升飞机和热气球,景区挣钱可谓无所不用其极,直升机太贵就算了,气球倒是很诱惑,就怕操作技术不过关,飘到祁连山里下不来就麻烦了。我们时机不佳,若清晨或傍晚来,有晨曦或落日的光线映衬,理应更美,且人会少些。景区东门有巨大的旅游服务设施,酒店很多,或许住一宿是好选择。
正午后离开景区,驱车赴临泽县城,路经倪家营子,当年亦是西路军激战之地。临泽,旧称抚彝县,县城旧为民堡,乾隆时修城,方圆不过一里。县城无足道,只有一个“西路军梨园口战役纪念园”,面积极大,几乎抵县城四分之一,是我见过的最大的烈士陵园。梨园口之战失败后,被俘西路军人员极多,当时驻守张掖为青马韩起功部,对俘虏手段甚酷,据说活埋两千余人。按官方数据,西路军全军22000人,辗转回陕北4700人,跑回家乡者4000人,战死者7000人,被青马残害的应有5000人,不过青马将许多红军俘虏送进自己的补充团,杀害的人数可能没有那么多。但这些人牺牲得冤啊!当时已经是西安事变之后国共合作了,青马何必如此!总之仇恨算是结下了——韩起功后来投诚解放军,新政府无法宽宏大量,1951年找了个借口将其枪毙,其实他是有抗战功绩的。

回张掖市区,城北有黑水城遗址,西汉置张掖郡,治觻得县,遗址极有可能是当年的郡治,因天太热,未访。张掖城中大佛寺是必去之地,距酒店甚近,始建于西夏,旧称宝觉寺,清时改成弘仁寺。正殿宏阔,有两层,青瓦红墙,古木苍然,殿内有释迦涅槃像,应为明永乐之物,卧佛长30余米,为国内之最,两侧有十八罗汉像,各具神态。旧时另有成化铸造之万石钟,重二千斤,殿右有金塔六角亭,均在民国韩起功部驻军时破坏遗失,韩部还砍伐祁连山林木,贻害张掖甚重,看来他被枪毙也是报应。大佛寺门前有广场,称“西夏国寺”,旧寺范围必包括在内,16世纪波斯商人云此寺僧侣四五千人,足见规模。


寺后东北一隅有“山西会馆”,为张掖保存最完整之古建筑群。寺北木塔巍然,为木塔寺,塔初建于北周,今为清末之物,殊为遗憾。旧时城中有金木水火土五塔,今仅存一。另有鼓楼,未至。民国要员邵元冲1936年尝考察张掖,称“城内房屋虽多,寺院尽占十分之一”,可见张掖文物之盛,然不到百年,所遗者五六处而已,世乱纷迭,文物虽在边隅亦不能存也。
是夜无雨,夜阑人静,暮鼓绝响,木塔隐然,城市呈现出一种“卧佛”的气质。汉朝古郡,早已面目全非;秦时明月,依旧东山高悬。楼外又有新入住的客人,汽车倏然划破宁静,车灯的光缓缓移过窗帘。而大漠孤烟,丝路驼铃,尽在想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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