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堡垒01
上海堡垒 我心里动了动,想许多年以后我是不是会很怀念这个时刻:夜色下我驾着一辆车,油箱里有足够的油,面前是一条空旷笔直的路,旁边一个我喜欢而又似乎不讨厌我的女人安安静静地就要睡着。 你小时候是不是那种不太合群,很寂寞的小孩? 很多年以后,孩子会记得这个时代的。 再没什么时代天空这么美了,紫色的流星落下来,紫色的大丽花盛开、破碎,它的花瓣像是紫色的水向着四面八方奔流,熄灭的时候像是烛火在强风来的一瞬间,如果那时候人类还存在的话……”林澜轻声说着,慢慢低头,她长长的睫毛压着,眸子里有流动的光,像是就要流淌出来。 这个瞬间,林澜身上有种让人窒息的美丽,她距离我只有30厘米,而她是一个影子,站在天边极遥远的地方。 我想起她问我的话:是否你也曾是一个孩子,不合群,寂寞地在一个角落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我垂下眼睛,可是已经晚了。 我爱你?一生能对几个女人说几次?说了能维持多久?说了那个后果你怕不怕?你要去抓她的手么?也去抓她的任性她的眼泪她的理想她的初恋情人她将来的情人她一蹬腿弃你而去的悲哀?我望着落地窗外的天空出神。 I bought you the subway ticket every weekend…… “那我现在对你说,不要再来找我了。”她说得很轻,但是很坚决,我听不出她话里的语气。 轻轻的一句话,像是一粒沙子,落地的声音,却像是打雷。我的脑袋里嗡嗡作响,一种像是从每个血细胞里伸出来的疲惫正在沿着我的血管流淌,我想坐下去好好休息一下。落幕了,终于落幕了。 “不是,储蓄卡,我存的钱。”我的声音低落下去,”不过现在想不存了……” 一个你觉得已经很习惯出现在某个地方的人,你从不太在意她,你可以拿她当练习说爱的靶子,你可以带着骑兵欺负她家的基地,你可以大声嘲笑她笨蛋。OK,现在她没有了,你爽了吧? 我们沉默了很久,二猪忽然抱着头放声大哭起来。 我回头看着远处,大猪静静地站在废墟前,他在那里已经站了三个小时了。 “老大,你说,要是你死了,她们会不会为分遗产打架啊?”我沉默了一会儿,”也许,她们都会很伤心,一起哭啊哭啊的?” “江洋,不要说这种孩子话。我是一个军人,她们最初就知道,也该习惯了。” “她们只是知道,不过并不明白吧?” 这样的夜晚,你站在天空下,有时候和一个人并肩,有时候独自一人。“那我现在对你说!不要再来找我了!”这话忽地炸在我耳朵边,空空地带着回音。 心里很重,像是绾着一根绳子,有人在下面扯了扯。 可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不舍得的呢?本来不是你的,也就无所谓失去了,还搞得那么悲伤的。人有的时候就是这么贱,总是想着回头回头再回头,仿佛再看一下就会有奇迹发生。可事情已经是那样的,该尝试的已经尝试过,该发生的已经成为过去。这个结果你不喜欢,可是你只有接受,多看一眼有什么用呢?相信你自己的眼睛,你不可能骗自己到死。 我的手指停在键盘上,很久不动。屏幕的蓝光在黑暗中凝滞了20秒钟,熄灭了。我把手机慢慢地放回桌上。 我看见那只小野兽的背影了。它扛着它的小包袱走在苜蓿盛开的小路上,渐行渐远,就这么分别吧,不要回头,不要让我看见那个小东西沮丧的脸。 我靠在窗前,看着天空中紫色的流星和盛开的紫色大丽花。它们的花瓣破碎在那层透明的壳上,流水一样向着四方奔流,熄灭时仿佛烛火迎着突如其来的寒风。 她说这是一个将被记忆的时代,可是留下来记忆这个时代的是谁? 所谓离别,大概就像是这样的吧?往日的阳光,风和雨露,那些画面都像过电影一样闪动。你想要放弃的和你想要忘记的,一切都重新变得那么美丽。你不喜欢是不是?那么你永远也不会再看到了。你开心么? 有什么东西在你心里蠢蠢欲动,你想要压住它,你说不不不,你他妈的给我闭嘴。它是那只困在你心肌间的小野兽,它被惊醒了,咬着咬着,要找一条出路。 我看着关机时那个”Hello Moto”的图片,忽然想笑。林澜……这次是不是真的要死了?其实说上话又如何呢?我没办法救这个城市,也没有办法救她,我只是想再听听她的声音而已…… 真是一个笨蛋男人,这么虚弱啊,最后的关头是不是还想在喜欢的女孩的声音里寻找一点安心?可是我又能给她什么呢?我真的帮她做过什么么?杨建南至少还可以帮她擦擦餐具,给她一枚订婚戒指,和一次对整个上海外空间防御指挥部宣告的盛大婚礼。呵呵,我爱你……很难说啊,要资格的。 键盘的蓝光熄灭了,我抬起头对宪兵说:“可以了,灰鹰三号,我已准备完毕进入沉默期!” “据说一个人在世界上适合跟他在一起的有两万个人,听说过没有?”老大说。 “没有。”我看着他的背影。 “报纸上看的。其实你遇见这两万个人里的任何一个,也许都会发疯一样爱上她。可惜很多人一辈子都未必会碰见一个那样的人,也有的人运气更差,一下子碰见不止一个。”老大悠悠地说,”碰上了就碰上了吧。喜欢一个人,没有办法的事情,军事法庭都挡不住。就让上帝的归上帝,恺撒的归恺撒,你喜欢谁没办法。” “不过你要明白,再怎么,也不过是两万分之一的爱情。”老大的声音慢慢淡了下去,也冷了下去,”世界上还有19999个人,你应该爱的,你根本都没遇上。还有更多倒霉蛋,也就是长到年纪差不多了,娶一个人,嫁一个人,吵架打架生孩子,就这么过去了。” “已经死了很多人了,可是该做的事要做完……和是不是当兵的没有关系。”我把飞行服上的急救盒扔给他。 我是在看见路依依和那条银色领带的时候忽然明白了这件事的。你可以偶尔发个疯,但是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你只是个小人物,难得能够做件大事,要珍惜这个机会。死一个人并不重要,自己死了也不重要,可是有些事情不能逃避,树要发芽人要长大啊。 飞机在巨大的风压中缓缓上升,我俯视着下面开始崩溃的城市,人来人往。 上海人口真是多啊,1800万人。对不起,林澜,在这1800万人里我找不到你…… 我把操纵杆前推,动力全开,鹞轻轻一震转为平飞。 一种久违的轻松在身体里面涌了起来,让人想要站起来四处溜达,只可惜这里是小小的飞机座舱。我凝视着外面,雷达上捕食者小队正在尾随上来。 “我爱你。” “你说什么?”路依依愣了一下。 “听人说有句话很神奇,我只是想亲口说说去感觉一下。”我没有看她,对着座舱盖外耀眼的白光,轻轻说了这么一句。 路依依愣了一会儿,反过身来搂住我的脖子。 我放出了剩下的全部”响尾蛇”,12道烟迹。发动机再次点火,动力全开,鹞在飞马发动机野兽咆哮般的声音中以最大的仰角抬起头来。我按死了机炮擎,向着品字形扑进的三个捕食者对冲过去。 既然结局已经无法改变,那么我们也毋庸畏惧,男人在最后会因为自己拥有两门加特林机炮而荣耀。 我并不是个傻子,从他的沉默里听出了一些东西。 我拿起那厚厚一叠装订好的名单,手脚麻利地翻到L部,林澜的名字和很多人的名字,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我已经忘记我那时候在想什么,我记得我看那个名字看了五分钟,像是一生再也不会看见这两个方块字。然后我用指尖轻轻触摸了那两个方块字所在的纸面,放下名单走了出去。 二猪找到我的时候我靠在掩体外的墙上看天。 “很难过吧?”二猪递给我一支烟,自己却没有抽。 “还好,不过我想大概差不多了。” 然后我和二猪再没有说话,我在月光下抽完了那支烟,后来我知道那是二猪揣在飞行服衣兜里带出来的最后一根中南海。 第二天我签署了加入现役的所有相关文件。 “江洋,我不打给你了。明天下午1:45,坐最后一班穿梭机走,机票在我储物箱里,密码是我的生日。我已经被安排任务,下午4:45,上海沉没。” 短信的末尾写着日期:“2006年7月15日,22:19。”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感觉有种东西从手机里往外面渗透,像是梅杜莎的目光,她穿越了十几年时光看着我,我被石化了,我不敢动,我动了我就会崩溃,浑身唰唰地往下掉石粉。 好好睡,晚安。 我把手机放在那里,对着它坐了一个小时,它再也没有响过。不记得过了多久,我拿出一张纸,做了一个简单的减法,是十二年九个月又六天前。 这条短信在中国移动的信号台之间穿梭,找不到它的目的地,就像是永不消逝的电波,穿行在空无一人的城市里。我想象着在那个沉眠于地下的城市里,那条短信是个虚无飘渺的女孩,有的时候她会升上泡防御界面的顶端,隔着那层透明的东西,看着紫色的大丽花盛开,而后低头俯视空无一人的城市;夜晚到来的时候,路灯还是在程序控制下唰唰唰地都亮了,她站在路灯下,哼着我听不懂的歌。 我不能控制自己,我打开手机开始呼叫那个号码。 一个略低沉而淡漠的女声:“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Sorry, 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 please call later……” Power off……power off……power off…… 我走出我的办公室,乘电梯下楼,我听不见声音,像是有一层东西把我和周围所有人都隔开了。只有那个声音一再的重复在我脑海里: Power off……power off……power off…… 凝结的时间,流动的语言,黑色的雾里,有隐约的光。 可是透过你的双眼,会看不清世界, 花朵的凋萎,在瞬间。 啦—— 你是凝结的时间,流动的语言, 黑色的雾里,有隐约的光。 可是透过你的双眼,会看不清世界, 花朵的凋萎,在瞬间, 而花朵的绽放,在昨天。” 于是我一个人站在黑暗里,握着一张早已失效的登机牌。 我久久蹲在那里,想我最近读的书。《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茨威格的小说,大学的时候就看过,如今再翻出来。过了那么多年你是否还记得那只旧花瓶,记得上面盛开的白色的玫瑰花,没有一双手在你生日的时候为它换上新的花,瓶子上落满灰尘。 很久以后你去了斯德哥尔摩,在那个只有黑白和灰色的咖啡馆里坐下,喝了侍者送上的咖啡,液体苦涩地漫过你的舌根,你的眼泪落了下来。 一个永远都在守望和根本就没希望的女人,她的魂魄在很多年之后再去寻找这个男人,像是一个漂浮在空气中无可倚靠的幽灵。弹着那些时间和事件的弦,塞壬唱着蛊惑的歌。 我想着林澜的笑容,想着她对我大喊,想着她在人群里面低着头,想着我们说过的许许多多的漫无边际的话,我以为我可以从中整理出什么线索,可是我想不明白。真是一个捣蛋的女人,杨建南说:“原来你也不知道啊……” 不能追溯了,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你只能循着弦声的余韵去推敲过去的事情,而过去的那些事情已经水一样地化去,渐渐变成苍苍白白的的一片。 我真的只是个算泡泡的,算不懂人心,尤其是女孩的心。一辈子最没自信的就是猜测女人心。“喂,有没有烟借一根抽啊?”我对着只余下一线光的门口大喊。《上海堡垒》终 我拿出手机在黑暗里看着那面泛蓝光的屏幕。 晚安……你睡得好么?是不是会做一些可笑的梦?你在想什么?你看什么书?你是不是又失眠了?不要喝太多茶,晚上会睡不着。这个夏天真是寂静……我插的花已经谢了,可是你并没有来看。 我摇了摇头,想把什么东西从脑袋里甩出去。可是那些声音还缠绕在我的耳边,绵绵密密,像是一张网。 事到如今,是不是还会很偶然地想到我? 嘴角是不是有点笑容? 这个夏天来得很晚…… 你害怕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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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于盛夏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6-25 00:18: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