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与荒凉

恐怖也是一种诗境，但中国诗写此境界情调者极少。西洋有人专写此境界，如法国恶魔派诗人Baudelaire，写死亡之跳舞，但写的是诗。恐怖是一种诗情。人对没经验过的事多怀有又怕又爱的心理，故能有诗情。但此种诗情在中国诗歌中缺少发展。大诗人不写此。
    夜深仲翁语，月黑鬼半来。
鬼诗恐怖，使人受不了，但还不恶劣。
    耶娘送我青枫根，不记青枫几回落。当日手刺衣上花，今日为灰不堪看。
此亦鬼诗，唐人笔记多写此，这首诗并不恐怖。
又如：
    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或谓为凄绝。什么凄绝？简直是恶劣。
解评：中国的鬼文化，恐怖文化很发达，但中国诗人写恐怖境界者很少。最突出的是李贺，他真把恐怖写成诗了。西方诗人写恐怖较多，如Baudelaire（波德莱尔），坟墓、尸体、血、恶魔、吸血鬼，常出现在他的笔下。如：
    一群猛禽栖在它们的食物上，
    疯狂地撕咬一具腐烂的悬尸，
    纷纷把邪恶的喙像镐样刨去，
    刨进腐尸所有冒着血的地方；
    双目已成空洞，肚子已被戳穿，
    沉甸甸的肠子流到了大腿上，
    猛禽将丑恶的乐趣细细品尝，
    坚喙一阵啄咬把他彻底阉割。
   （《库忒拉岛之行》，郭宏安译）
这有点恐怖，但不美。他的十四行诗《血泉》第一节是：
    有时我觉得我的血奔流如注，
    像一口泉以哭泣的节奏喷出。
    我清楚地听见它哗哗地流淌，
    却总摸不着伤口在什么地方。
              （郭宏安译）
这倒不恐怖，而是富有诗情的。
再如爱伦坡的《乌鸦》，就是有恐怖氛围的很好的诗。
恐怖是让人不适的心理感觉，而当恐怖成为艺术的表现对象时，人们对它的态度就会由排斥变成好奇和欣赏，如同对于暴力一样。为什么呢？顾先生说：“人对没经验过的事多怀有又怕又爱的心理”，所以恐怖乃成为一种诗情，这诗情来自好奇、幻想，欣赏等心理。其实诗人写坟墓、鬼等恐怖的物象，是为了营造氛围，传达恐怖、压抑、凄凉、哀怨，幽冷的情绪，这才是恐怖作品真正要表达的东西。
西方诗人深受宗教影响，动辄就脱离人间到天堂或地狱里去了，所以多写恐怖境界。中国人执着现世，虽也常谈神说鬼，但多以裨闻野谈视之，不似西人之严肃，所以很少写恐怖。李贺写恐怖，是他的心境压抑到极点的产物，是很个人化的。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狐妖鬼怪，往往是美的，是因为作者把狐妖鬼怪人化了。
“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出自黄仲则《点绛唇》。顾先生说此句恶劣，是因“鬼灯”与“桃花面”太不搭调了，只是搞怪。
其实，真正恐怖的不是鬼怪、死尸，而是人心。巴别尔的小说《札莫希奇市》中有这样一段：
    又下起雨来了。一路上的水洼里飘着死耗子。秋天在我们的心的四周设下了埋伏，连树木都像一具具站立起来的赤身裸体的死尸，在十字路口摇来晃去。（《骑兵军》，戴骢译，王天兵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16页）
这种恐怖不是来自景物，而是来自残酷战争中恐惧的心灵。
    
孟浩然“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宿建德江》）句，是荒凉，但是不恐怖，经过美化了。这两句是冷落。李义山“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乐游原》），两句是悲哀。但读此“夕阳”二句，总觉得爱美情调胜过悲哀。
解评：荒凉境界，诗中多有，“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其实不甚荒凉，顾先生说是“冷落”。柳宗元的《江雪》倒是荒凉的，但也美化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是悲哀，而“爱美情调胜过悲哀”。晏小山“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临江仙》）、姜白石“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扬州慢》）也是悲哀，读来却是美的。
也有荒凉兼恐怖的，如曹操“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蒿里行》）。
辞赋文章中写荒凉的更多，如鲍照《芜城赋》。所谓“白杨早落，塞草前衰。稜稜霜气，簌簌风威。孤蓬自振，惊沙坐飞”，真堪动人心魄也。
之所以很多作家笔下的荒凉读来是美的，是因荒凉本身有荒凉的美。我们来看高尔泰的散文《出死》对戈壁滩夹边沟一带风景的描写：
    傍晚醒来，落日苍茫。车到一个小镇。郊外散落着一些农家的土屋，坑洞里冒着秫秸和干畜粪的浓烟。烟不上升，在大野上凝成沉云，逐渐溶解在暮霭之中，使暮霭溷浊而有焦糊味，昏黄里透着晚霞的夜紫。若有若无地可以望见荒草的丛莽，成排的白杨，黄沙簇拥的地埂。虽然都无绿意，却使我十分感动。（《寻找家园》，花城出版社，2004年，165页）
文学中荒凉景象的描写，常是作者悲凉情绪的表现，如“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再如，鲁迅小说《故乡》中的一段：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起来，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蓬隙往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