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小城镇的作家
如果不是张万新,那么这辈子我都不可能知道,在这颗蓝色的星球上,有一个叫理查德·福特的作家。
有一天,在惠新东桥附近的一栋赫红色久已失修的房子里,据万新说,从这栋房子里可以听到外面树阴里的小鸟啁啾。他还特别提到,特别是早晨,小鸟的歌声最为动人。
从树阴里小鸟的歌声,不知为什么突然扯到国内某个短篇高手的作品。张万新突然说,这位作家的作品明显受到了理查德·福特的某些影响。
那个时候,我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有点像汽车品牌一样名字的作家。
当时,心里不禁想发笑。
张万新也笑了,他还说了句:“狗日的,不要笑,等你看了他的《石泉城》,就笑不出来了。”
冲着这句话,我很不服气地找来1993年《外国文艺》第1期,上面刊登福特三个短篇,即《冬寒冻死人》、《石泉城》、《亲人儿》(三篇全由吴劳先生翻译)。其后,又在国家图书馆基藏室,找到了1994年第2期《世界文学》杂志,复印了福特短篇小说两篇《肃杀》(又译《冬寒冻死人》)、《洛克斯普林斯》(又译《石泉城》)及一篇文章,那篇文章就是著名的《文坛三王:海明威、福克纳和菲茨杰拉德》,是理查德·福特很诚实地讲述自己早年创作及阅读接受前辈作家启发与影响的一段心理历程。
啃吃完《石泉城》之后,我确实笑不出来了。《石泉城》和《冬寒冻死人》以简练峻峭的风格,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穿透了皮肤,直刮得我骨头嘎嘎直响。
《石泉城》写了一个混混,使用了几张透支的支票,带着女儿和情人,从蒙大拿州逃命去南方城市,沿路不断偷窃汽车。故事写得很好玩,这个老混混,偷车跟玩似的,但他“不是暴徒,不可能打瞎别人,更不会去杀人”,他只是“遇到麻烦绕开走”,只是一个被生活重压下走投无路的倒霉鬼。
这类倒霉鬼,在汤伟后来译的短篇集子《石泉城》里,随处可见。《大瀑布》中,因妻子离家出走,丈夫突然轰然垮下,最后悲惨地客死他乡。《冬寒冻死人》着重刻画了两个失业的倒霉鬼,看似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却咫尺天涯,他们看上去像一个绝望透顶的人,一个对什么都不抱希望但将要失去一切的人。《赛狗》讲述了一个被老婆抛弃不走运的蓝领,买好火车票准备逃离伤心之地,临走前两天,来了两个突访的打猎女人,他虽然泡上妞,而另一个呆在客厅的女人却偷走了他的钱和火车票,他的厄运才刚刚开始。而《乐天派》里,一个叫罗伊的司炉工,目睹一个流浪汉活活被火车轧死,回到家后,和妻子的朋友的丈夫发生争吵,失手将他一拳打死,弄得个人散家亡的结局。
福特擅长以孩子的视角,准确说,是以一个少年的视角,来讲述一种严酷的生活:男人们外出打猎,钓鱼,泡妞,然后醉醺醺地回家,对家人恶拳相向。我们只看到即将破碎的婚姻家庭,疏离的人们以及跟父母失去了情感交流的孩子。福特是带着既同情又绝望的心情,来描述这一切的,这些故事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伤。
福特冷峻笔调下的倒霉鬼,显然也是卡佛所熟悉的。卡佛在写那些走投无路的人物时,他用的是尽量简化的手法,一种剔肉见骨,让读者只摸着骨头的方法。而福特则给骨头上添加了血肉,增加了卡佛早期小说中删去的抒情性。而支撑他们作品的支柱都是那种来自作家内心深处的社会关怀和对人的情感。
在完全可以当作短篇小说写作范例的《石泉城》集子里,我最喜欢的是,同样以少年视角写成的《共产党人》,这是一篇真正的杰作。它完全没有福特众多小说中经常以一种中年男人的口吻,絮叨地发表高明的议论,或者阐释生存哲理的缺陷。这篇小说,结构匀称,情景交融,结尾干净利索。《共产党人》厉害之处,还在于,起先只讲述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随着故事的进展,这无关痛痒变成了有关痛痒,最后改变了人物的命运。在叙述上,福特做到了冷静与克制,达到了“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的程度。
从2007年至今,我每隔半年,都会重读理查德·福特的作品,汤伟译的十个短篇结集而成的《石泉城》,我更是前后买了五本,不是出于收藏,只是为了在家中各个角落能随手拿到,方便阅读。
随着阅读的加深,从福特身上及其小说中人物所散发出来的悲伤气息,慢慢融入了我的血液之中。也越来越感觉到,这位来自美国西北部小城镇的前辈,很像一个中国作家,很像我终生热爱的作家沈从文那样,满怀深情去贴近日常生活中的人物。而他们小说里的那些平凡小人物,跟我青少年时代,在故乡湘西结识的同学及朋友,又是多么地相像。那些小镇上的人,曾经对生活满怀希望,最后一个个被“一件又一件倒霉的事情”所绊倒,他们像重锤下的核桃,被击得粉碎。
所以,我想说,理查德·福特是一个内心绝望的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