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坠楼的女孩
近日一桩新闻颇牵动我心思。事关一个小女孩的坠楼。
我向来绝少对时事发表看法:事件永远在流动,网络则更如棱镜,不同的视角下,本就不存在一种公认的真相——误当了筏子事小,误捅了刀子却是不容后悔的。
但这次我还是忍不住想说几句话。从女孩那张被批划得密密麻麻的作文纸上,我回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一段故事。

我小学时候语文成绩很好,爱看书,也很早就在尝试写一些格律弗调的诗词。
四年级上,我的班主任是一位即将退休的语文教师。她很有些旧式知识分子情怀,却赶在在一个全民数理化的年代里执教,虽不谓坐冷板凳,亦可称之为站冷讲台。老太太脾气硬,不愿让出话语权和课时,也便得罪了许多看不上语文课的理科同僚,也从不吝当众驳他们面子。或许正因为这点寂寞,她对我这个不合时宜的文学儿童很觉契合,喜欢得逢人即誉,到处咸推,至于中学老师都有辗转听说过我的名字。
一年后她退了休,我也升入五年级,准备迎接新的班主任。
伊时,我恰与新闻里的女孩同龄,都是十岁。
新的班主任姓Z,也是一名语文教师。她初来时刚过而立,利落高挑,脸盘儿方长,下颌骨微微外凸,面相很见果毅。
我本是语文课代表,Z老师自然多几分看重——初见我随日记附上的、写暑期登泰山的《渔家傲》时,她曾写了很长一段勉慰的评语,令我极是感动,以为又是一位伯乐。
或者要归因于小女孩时期的贪于倾诉,如对上一位老师一样,我常在日记中与她分享日常生活,连心血来潮自制一张小小的名片分发同学时,也要巴巴赠她一张以示亲近。
这种半蜜月关系的转机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数学老师对我发难的时候。

数学老师是一位老教师,因与宠我的前班主任素来不睦,又曾因体罚我表姐和我家闹过不愉快,对我便总有些成见,每每爱找些机会刻薄我的家人。但儿童的世界极简单,同学们并不乐于听她许多浑没来由、更涉及陈年往事的夹枪带棒,早时又有老班主任护我,这些冷言冷语也并没对我造成太大的影响。
然改朝换代,事自又可别论。
她的新机会由来于我的一次实打实的过错:某次月考成绩下滑,我一时慌张,未敢当日让家长在试卷上签字,而带是回了白卷。虽然几日后我还是向父母如实坦白了成绩,并在妈妈带领下登门当面揭过了这段因果,但数学老师还是用了大半节课的时间对我的试图隐瞒大加抨击,称“此前某老师竟以为此童会几句酸文假醋的诗便能平步一流大学,实在可笑”——更得意洋洋地给我全家打了一圈电话,生恐这段故事犹有旁系家属不尽知晓(此后尚强迫我为此交她几块钱的电话费,将素无零用钱的我窘得只能站在她办公室门口哭)。
数学老师为人素来如此,我虽极恨她,倒也并未为此伤心。教我十分错愕甚至自我怀疑的,却是班主任Z老师突然转弯的态度。
两日前还在和我讨论公开课的Z老师这次不但积极配合了数学老师对我的奚落,还顺势将之加剧扩大,连续三日罚我课间独立于讲台之侧,在数学老师的受邀旁观下,命全班同学一一面陈我的错处。
有的同学终不肯说,但更多同学从了。他们在这两位老师的启发下想到了我上课走神、日记不按规范、值日黑板擦不干净(因为个子矮)等大大小小的错误,并一一起立痛斥,但他们的想象力当然不足以满足两位老师心血来潮的预设。
在这场班级性的表演中,真正让我心下冰冷的,是Z老师看着我说出的一句:“你会写诗,那我出个上句:‘座中泣下谁最多,欺上瞒下李某某',你在大家面前走七步,看看能续上否?”她陌生而好整以暇的玩味感,令我瞬间热血冲顶,然后寒入肤骨,颤抖不能应答——迎接这颤抖的是:“号称七岁能诵琵琶行,原来也只是死记硬背而已。你给我看的那些诗词,真是你自己写的么?”
那三天里,Z老师断续说出过很多令我难堪的话,但大多我都无权呼应,因为都是对着数学老师说的——譬如“有才而没胆子担当,不是文人无行么?我们到底年轻,容易被才华蒙蔽”,“还是您慧眼如炬,我只恨自己认人不清,竟任她当了我半个学期的课代表。”说这些话时,她方正的下颚微微抬起,刚好能接下数学老师的欣慰回视,也恰可以挡住目下那个站在讲台边不停哭泣的小孩儿。
这些话里常带有许多成语典故,只怕不是每个同学都能听懂,但我至今记得骤遭加身那一刻,我只想一头撞上教室的某件锐物,溅此二獠一身血污——那之前我随父母去南京游玩刚听过李香君的故事,家中还恰摆着一把秦淮河畔买回的桃花扇呢。

虽然没解释数学的问题为什么要牵扯到语文,但我的课代表当然也就势给撤了,小学后来的日子也只提心吊胆一点点捱着——好在我还有些心气,成绩倒是一如既往不错,否则日子恐怕会更加难过。
回头想来,Z老师的转变并非毫无端倪:数学老师素来尖酸冷酷,与学生们都无私交来往,之所以此前能轻易找到我所有家人的联系方式,来源当然是我闲时做给Z老师观玩的名片。
此后的许多年,我一直在试图平静地复盘Z老师突然转变的缘由,但始终找不到答案。Z老师课讲得如何我已印象不深:盖因至今回忆起她我都十分恐惧,不必要的情节,也便被潜意识全部抹掉了。但至今我仍对我们初见时的一个画面记忆深刻。
那是一个下午,太阳隔着飘飞的淡蓝窗帘斜打进来,融融正好。正值双课间,同学们都在做眼保健操,Z老师则伏着身子,在平时很少启用的小黑板上一笔一划地抄写着什么。
前排男生淘气不好好做操,回头拍我:“你看,老师在写诗!”Z老师微露羞色,抬头正好迎上了睁开眼的我。她招招手让我看,我站起身来,只见黑板上极娟秀的小楷工整写道: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
正当我犹在对那男生科普这不是诗,而是辛弃疾的词时,Z老师已经一笑,然后将字迹全部擦掉——我自小背诗便杂,也当然便没反应过来:这首词并不在小学,甚至整个义务教育时代的必读范畴里(给学生讲,自然“气吞万里如虎”要较“娥眉曾有人妒”更正能量些)——而那个年代里,也绝不是所有小学语文老师都能随手默出辛词。
Z老师选择做语文老师,想来自有过一份非关谋生的热爱,而她在全班闭目时悄悄默写这样一首伤感的词,或者也说明她那段日子过得并不顺遂。
她虽不是应届校招,但因生子耽误了几年事业,也算是刚刚进校的新老师——既无根基,又是上手便带班,她自需向一些主科的老教师拜码头,而我,或者就是一张投名状吧。
这是长大后的我思前想后,最终给她找到的理由。
但当然,我仍不可能原谅她。后来种种人前的难堪,梦醒的惊悸,乃至绵延至今的胆怯、敏感、易怨等种种我所不喜欢却不得不自承的皮袍下的小,虽然未必都拜她所赐,却也不能说全与她无关——可这不原谅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用处。我活着,而且在旁人看来活得不坏,对文学的爱好也并未受到影响,所以她那三天的恶念也便风过无痕,再没有了罪证。
十年前我路经母校,曾见到她携着自己的女儿从旁边的餐厅走出,极温馨,刚硬的轮廓也掩不住母性的温柔。我打了招呼,她认出我后却极尴尬,看了看我身边的父母,嗫嚅而最终没有应出声音。
近一两年母校加大了宣传力度,随之我也便在校门口见到了Z老师的大幅海报。她如今已过知天命之年,而这二十年的教学光阴看来也并未虚度:
她已是这个教育强区的学科带头人了——而新闻里那位袁老师,好像也有类似的Title。
行文至此,我已无意于再行论定Z老师的人品师德,或许心底无私的时候,她也会是一些同学心里的好老师(早年我逛过母校的贴吧,确有些孩子是喜爱她的,就好像前半学期的我一样)。我只是在新闻尘埃渐落,人们犹在猜测那个女孩子在课堂上经历过什么的时候想回应一句隔着时空的、也是最无用的理解。
语文老师最能找到一个敏于文字的孩子的痛点,也最有能力避人眼目却极为精准地捣损它。她当然可能体罚,也可能谩骂,但此外,她更可以用诗,可以用典,以及与孩子间一切隐秘的语言默契,来摧毁她对文学的全部幻想,和自信。
在孩子还不能用业余心态游刃于对文学的热爱时,这种摧毁并不一定就不会致命。
这些回忆于本次的事件并无关联,也当然无法推定和还原事件中的人物们。我只很想抱抱那个小女孩。
某种意义上说,她如果活着,或许也会变成我的样子,在一路的跌跌撞撞里循着铅字走向世界,而不是这张带着满身低水准批红的作文。她本可以把痛楚和屈辱藏入此后许多年的姿态和眼神,最终连自己都以为已经忘掉。
虽然这也没有多好,但,也多好。
————————————————————————————————
本不想写,但看到那条新闻后,我发现不写出这件事来,我几乎无法平静地开始新的阅读和写作。
另,我也偶遇过数学老师一次,满头白发,已是脊背佝偻一老妇,竟令我提不起恨意。斯时有《金缕曲》一首,谓“凭径枯藤能忍觑?抱蔓那时归客。十年也,君怀遗摘。缘木自求沧海恨,看覆杯猜水成南北。值一笑,过肩侧”。匆匆又是十年,也不知如今近况如何了。
李让眉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轻舟南垞去 | 优格两岁 (18人喜欢)
- 第十五日谈| 今日,如何读王维 (29人喜欢)
- 第十四日谈 | 王维与李杜 (32人喜欢)
- 八岁生日快乐&我爱你 (16人喜欢)
- 甲辰回望 (23人喜欢)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