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
晗笑多次提及她的奶奶,我偶有感触,今正值中午情感上升之际,特此写一篇来追忆我的奶奶。
2017年9月12日下午两点二十分,奶奶正式去世,享年72岁。这个时间点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我当时一直看着钟点,要确定正式逝世的时刻,或许是以一种仪式感来疏淡无法言说的悲痛与感怀吧。其实并不是9月12日的下午,远在几天前——9月8日——下午至傍晚,才是奶奶真正的死亡时刻。只是尚未是医学上的“死亡”罢了,其实那时没有意识与知觉了。翻开2017年9月8日的日记,我当时写有一句话“(接爸爸电话说奶奶动手术快死了。心乱异常。)”这句话是突兀地插入在日记中的,当时我正在日记中写《水浒传》读后感,那天刚好是第四遍看完《水浒》的日子。且把这句插语前后的句子录下:“又兼鲁达豪爽而阔达,可谓是水浒之中塑造的最大快人心人物。他的命运,则是如智真长老所说的(接爸爸电话说奶奶动手术快死了。心乱异常。)‘今后你我皆不如他’,又有十六字语:‘遇夏而擒,遇腊而执,遇潮而圆,遇信而寂’”。正在我写到鲁智深圆寂前后之际,用佛家的话说,奶奶也圆寂了。
可能正是这样一个时刻——9月8日的晚九点左右——我的生命第一次受到了亲人死亡的冲击,从此迈出了第一步——坦然接受亲人的去世。这样的教育只需要一次,最亲近的人“以身示范”。当时在想些什么,我已然忘怀,这是一生中大脑茫然空白的一刻,载入我的历史之中。第二天我不急不慢地赶回家中,从武汉转车杭州,从杭州中转到宁波,然后坐几站地铁,然后慢悠悠地乘上公交车,到达宁波第二医院。此时已不必再急。亲人危亡的时刻,交通工具的速度像是远古时代的牛车。死亡不会等人,死亡就是归零。
到达重症监护室门口的时候看到了一众亲人,其中有奶奶四个儿子一家及她的妹妹、妹婿。妹妹与妹婿是从上海赶来的,很久没见到了,此时我心里以及表情上竟然表现出一丝喜悦——为了远道而来的亲戚——然而“客观上”我是应该沉痛的,所以此刻我的表情应该是欲笑不得,欲哭不能。过不久,就让我以及姐姐进去重症监护室了,奶奶沉睡着,睡得死死的,寂静如万古长夜。身上插着各种塑料管,肉身要依靠冷冰冰的塑料来维持。妈妈还叫我叫一下奶奶,我其实是不愿意的,可能是因为羞怯吧。既然已是如此,语言是无法企口的,不如沉默。到后来我还是轻轻地叫了几声,敷衍式的。奶奶已是“零”,生人在世上是正数,这即是天人永隔。后来不久之后我就出去了。其实进不进来是无所谓的。只是完成一种仪式罢了。
简单交代一下事情:奶奶于9月8日下午进行心脑血管手术,本来是一个风险不大的手术,当日在场的也只有大伯和堂姐还有我爸。妈妈前一晚还和我提及第二天奶奶动手术云云,我也未放在心上——无非是一次日常医治罢了。然而日常之中总有一些时刻让你觉得“惊心动魄”,使你的人生因这些时刻而上升或下跌,我指的是情绪上的。结果就是出意外了,推出手术房不久之后应该是血管破裂,颅中充血,抢救无望,推入重症监护室,无非是一个形式罢了。那晚上应该还闹得挺凶,我只是想象罢了。毕竟是家属与医院的日常冲突。我如果在场,应该也会沉默吧。有什么好为的呢?
三天后的下午,我们知晓奶奶已与死人无异,于是提出要让她在家里“断气”,其实只是靠氧气维持着。可是在生命中的一些时刻,仪式就是如此庄严,容不得一丝误差。于是找来救护车,配好人工呼吸装置——其实就是简单的一个鼓气塑料球——把奶奶移到救护车上,赶回家中——我们的老家——也是奶奶度过几十年的家。丧殓之事自然在这天开始准备了,毕竟这才是“重头戏”,人死无需一秒,丧事至少三天,更兼有“七七”。奶奶躺在家里的床上,我们这是还在用塑料球“鼓气”,所以她还是老样子。后来熬到了下午两点多,觉此举无意义,遂商量停止,不出两分钟,奶奶脸色变黑,手脚变冷。小奶奶喊了一声“阿姐去世了”,作为先声,我们都哭了。我是无声地哭,不喜欢在公众场合哭,不喜欢表演,静静地一个人流泪,不发出声音。
在前一个晚上,即9月11日,我在一篇名为《丁酉年大事记》中的日记中这样写道:“老人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就像高山轰然倒塌一样。时间是土石与植被,生命周期越长,这座山就越庞大高耸。有经一日颓然将奔。”时间的积累即是生命的长度,有朝一日,所有的时间一下子清零,这便是死亡。这天的日记中我还这样写道“奶奶生于抗日战争胜利年,长于中国共产党统治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迤逦走过将近七十二载。这期间国家经历的大事有:国共内战、土地改革、人民公社化、大跃进、文化大革命以接下来改革开放等一系列复兴中国经济的大纪事。奶奶殁于酉鸡年九月,床前子孙围绕,却不曾留下一星半语就撒手人寰”。我把奶奶的生命置于历史大洪流中,是为了衬托生命的渺小。在这七十二年间,有无数的人死去,他们部分的悲惨程度远非奶奶可比。可是,这样的对比是理性的。任何一个你最亲的人的死亡,即是你的世界的天崩地裂。
我与奶奶较亲,被她的儿媳经常称为“最疼爱的大孙子”。我其实是不满这个“称呼”的。所谓“疼爱”,所谓“亲”,其实是一个互动的过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没有冒着乡间丢脸风险的“独宠”。不过我还是喜欢回忆一些片段。
比如,有一次幼儿园去烈士陵园扫墓,我和妹妹(堂妹,老四叔叔女儿,比我小半岁,周科杉)不知何故被老师丢下在教室里,我们好像坐在教室的后面,两个人一起哭。后来奶奶来了,用她的小三轮车把我们带去烈士陵园,此时我大约五岁的,这段记忆一直像是悠悠的电影画面,无法抹去。三轮车在马路上移动,我坐在三轮车中,心情是小孩子哭过的心情,奶奶在前面一边抱怨幼儿园的老师,一边努力骑着向前。这段记忆永远刻在我的心里了。
再有,大约还要再小一点。在一个工厂的黑洞洞的大门前,一条狗窜出来咬了奶奶的脚——这是我最早的记忆了。这样一个偏于概念化的记忆也是很清晰的。
更别提多次因缠着奶奶陪我玩各种赌博游戏而耽误了她做饭做菜而被打的记忆,这样的次数太多太多了,几乎成了一个集合。总之,被奶奶打的记忆是较为密集的。
奶奶是村中“能人”,父家本是吃穿不愁的地主。1949年之后打土豪分田地,她家自然也在这范畴之内。后来奶奶的爸爸去了上海谋生,把一家子丢在了奉化家中。后来她的爸爸无影无踪,据说是有了新的老婆,据说某某年死了。反正下场肯定不会太好——新中国后来的多次运动,一个昔日的“地主”应该是会受到冲击的。奶奶的妈妈带着女儿改嫁,婚姻不顺。奶奶在二十岁不到就嫁人了,此前读过五六年小学,到了晚年还能记得知识并运用。到了夫家,她是当家人,说一不二。做过赤脚医生,当过接生婆,还担任过妇女主任等等,在那个时代,奶奶是能干的。后来独自扶持四个儿子,为他们安排好了房屋,娶好了儿媳。奶奶背下一身债务,此时正值世纪之交的经济起飞之际,她努力赚点小钱,不几年就把债还上了。后来还时常后悔:“我要是当时胆子大一点就好了,给自己买一套房子!现在也不用经常搬来搬去”。奶奶喜欢住在城市里,有时住在儿子的小间里,有时自己租房子住。她觉得儿子都在城市,自己没有必要去住在农村,偶尔还能帮持一下晚辈。踉踉跄跄时间过去了二十年,是我成长的二十年。家中人告诉我,小时候奶奶要离开我家的时候,我抓着她的皮包不放,那时还不会说话吧。我的生命之初的二十年,即是奶奶生命之末的二十年。我们在此相逢,我们天人永隔。
“缘分”二字究竟为何?亲人与亲人之间也讲究缘分,有时候“天生”的血缘关系未必能早就“后生”的“亲”。亲与不亲要看缘分。我记得在奶奶刚去世不久,有一个凌晨做梦哭醒,我在梦里哭,是奶奶死亡的场景,梦里的眼泪即是梦外的眼泪,天尚未完全亮,我一抹眼睛,已是泪流满面。
谨此怀念我的奶奶。
骤雪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汪曾祺与高邮的食物 (3人喜欢)
- 西山的静——记西山雕花楼的一次住宿及游玩体验 (2人喜欢)
- 《水浒传》的女性人物 (2人喜欢)
- 《水浒传》我最喜欢的两个人物 (1人喜欢)
- 从“个人”与“共同体”关系的角度解读《水浒传》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