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与池塘
王祯《农书》水塘：
即洿池也。因地形坳下，用以潴蓄水潦，或修筑川堰，以备灌溉田亩，兼可畜育鱼鳖，栽种莲芡，俱各获利累倍。大凡陆地平田，别无溪涧、井泉以溉田亩者，救旱之法，非塘不可。夫江淮之间，在在有之。然官民异属，各为永业，岁收产利，诚用水之多便者。
引子
一个骑着摩托车收头发收旧手机的小伙子累了，坐在树荫下歇脚儿。我坐下跟他攀谈得知，他是许昌人。他说，我好喜欢你们信阳，我很喜欢钓鱼，可我们那里池塘很少，而你们这里到处都是池塘，我要是住在你们这里，我就每天都出去钓鱼。
我虽然不太喜欢钓鱼，我却很喜欢有池塘的地方。如果没有池塘，我的童年该是多么无趣啊。
我们村只有一百多口人，却有大大小小十多口池塘。别看它们只有几亩大小，可每一口池塘都有自己的名字，也各有各的特点。这些特点不是站在池塘边看一看就能发现的，它需要长久地生活在农村，从小就跟池塘打交道才能知道。
我经常从卫星地图上俯瞰家乡，我发现这些池塘太美了，如同一颗颗碧蓝的珠子点缀在葱绿的田野间。它们的形状也是千姿百态，有的像葫芦，有的像菱角，有的像弯刀，有的像小船，有的像月牙……
壕子塘
我们村的正前方是壕子塘。在多年以前，这口塘是我们村为防止土匪来抢劫而挖的护城河，解放后没有土匪了，壕沟也就废弃了。壕沟里有很深的淤泥，淤泥里有很多沼气，拿棍子往淤泥中一搅，就有很多气泡翻上来。
我们小时候经常做一个很好玩儿的游戏：一手拿一个空罐头瓶放到水中，瓶口朝下，另一只手抓弄塘底的淤泥，让沼气泡进入罐头瓶里。很快，瓶中所有的水都被挤出来，置换成了一瓶沼气。一只手捂住瓶口，把瓶子拿出来，划一根火柴丢到瓶子里，就会“轰”的一声串出一股火苗。现在想来真是很危险呢，好在我们用的都是广口瓶，气浪很容易就冲了出来，所以并没有引起爆炸。
壕子塘里还盛产菱角。我们小时候没钱买零食吃，就自己提了竹篮来塘里摘菱角回家煮了吃。煮熟的菱角吃着面面的，很好吃。把四周的菱角都摘完了，我们就拿着妈妈洗衣服的大盆当小船，用一根竹竿当篙，划到中间去摘，摘了好多好多呀。野菱角很小，但我们依然觉得很好吃，有十几年都没能吃到这样的菱角了。
毛毛塘
村子里还有一口很奇特的池塘，我们小孩子都叫它：毛毛塘。毛毛塘里的水很清澈，四周有青青的草地，在外人看来，这实在是一个游泳的好地方。但我们小孩子却很少在里面游泳，因为在这口池塘里游泳会浑身长毛毛。
我们第一次在毛毛塘游过之后，差点没吓哭了：
我们每个人都长了一身浓密的黑毛毛，像黑猴子一样。用手在身上使劲一抹，黑毛毛没有了，却留下一手脏污的水。不知道什么原因，这口池塘里的水明明看上去很清澈，可池塘里细小的灰尘却总喜欢吸附在人的寒毛上，让寒毛看上去好粗，就像长了一身黑毛毛一样。
月牙湖
我们村最美的一口池塘叫：月牙湖。
湖面弯弯的，像月牙，所以得名月牙湖。月牙湖很浅，每年里面都生长着满湖的莲藕。荷叶分上中下三层，最上面一层有一人来高。水面上还浮着一层，一只只碧绿的小青蛙蹲伏在荷叶上，它们彼此发出‘嘟——嘟——’的叫声，或者在荷叶上蹦跳追逐，嬉戏打闹。荷叶挤挤挨挨，溢满湖外。一朵朵莲花或含苞欲放，或绽开雪白的花瓣，争奇斗艳。一阵风吹来，满湖的荷叶款款摆动，像极了一群舞动着裙裾的仙子，莲花成了仙子们手中的点缀，也跟着轻舞起来。
夏天的时候，我们喜欢折一枝荷叶当遮阳伞，或者把荷叶倒扣在头上当草帽，去遮挡毒辣的阳光。我们最喜欢在月牙湖四周玩，在湖里钓小龙虾。
老鬼塘
山沟里还有一口塘，我们都叫它：老鬼塘。因为远离村庄，老鬼塘里的水很清。但我们从不敢在里面洗澡，因为走在塘边就觉得莫名地阴森森的。
听一个本家叔叔讲，有一天夜里，他和婶子去老鬼塘里打鱼。他们把鱼网拉到池塘中间的时候，突然看到池塘中间立着个黑影子，黑影子还把鱼网提起多高，瓮声瓮气地说：
你们别把鱼打完了，给我留几条。
叔叔和婶子吓得扔了鱼网就跑。叔叔说，那个黑影子就是溺死的人变成的水鬼。
那黑影子到底是什么东西，谁也说不清，可在我们这里，人人都相信水下确实有说不清的东西。不但有水鬼，还有水猴子。人在塘里游泳时，水猴子会突然抓住人的脚腕，把人拉到水里溺死。如果附近有谁溺死了，大人们就会警告我们小孩子说：
看你们还敢去塘里洗澡，那人就是被水猴子拉下去淹死的！
夏天的池塘
可无论大人们怎么恐吓我们，依然挡不住我们对池塘的喜爱。在炎热的午后，池塘简直成了孩子们的乐园。在我们村，没有一个男孩子不会游泳，且都是游泳的高手，横渡长江都没有问题。夏天，吃罢午饭，大人就让我们睡午觉。可哪里睡得着，只要听着远处的池塘里传来伙伴们欢闹的声音，那心里就长草了，就是翻墙撬锁也要出去的。
我们在池塘里有很多种玩法，最常玩的是打水仗：
十多个男孩子分成实力相当的两派，互相往对方身上拍水。连续拍水，让对方喘不过气来，他就转身逃走了。有的家伙使坏，在塘底抓一把泥巴混在水中往对方身上击打。不过对方也不介意，反正是在塘里，身上的泥巴很容易就洗掉了。每个人都投入其中，拼命地往对方身上打水，笑呀，闹呀，欢乐极了。
我们还喜欢游泳比赛：
我们并排站在池塘边，领头的喊一声开始，我们就一齐窜入水中，拼命地往池塘对岸游去。比赛没有什么规则，想怎么游都可以，你可以使狗刨，可以蛙泳，也可以仰泳，什么泳姿都可以，谁先游到对岸就算赢。
我们这里游泳没人教，小男孩跟着大男孩玩，自然而然就会了。
相比于打水仗和游泳比赛，摸石头的游戏就更加刺激了。山坡上到处是洁白光滑的卵石，找一个比铅球大些的石头投入水中，我们一齐扎猛子下去摸，看谁先把石头摸上来。谁摸到了，就得意地把石头举过头顶，再用力把石头抛到远处，大家再追过去摸。现在看来这也没什么，可当时我们好喜欢玩。这种游戏对于锻炼孩子的水性是很有帮助的。
我们每次去池塘都要连续玩两个多小时，直到大人睡罢午觉起来，站在门口大声地呼喊我们的名字，大家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池塘。
说来真是奇怪，每天中午我们下塘游泳的时候，都有一条大黑狗走过来，在我们不远处的地方下水。它只把大黑脑袋露在水面上，游了一百多米，横渡整个池塘，从对岸上去之后，抖抖身上的水，头也不回地走掉了。它每天中午都来，我们也习惯了。我们不打扰它，它也不打扰我们，各游各的。
冬天的池塘
冬天的池塘也非常好玩。小时候的冬天远比现在冷，每年冬天至少要下两三场一尺多深的大雪，雪落到水里也不化，而是像海绵那样吸饱了水。几天之后，池塘里就会结成厚厚的雪冰。我爸爸去池塘里打水的时候，总是拿一把斧头，对着冰面砍十多斧，才能砍开一个洞。
这时候的池塘又成了我们小孩子的乐园，吃罢早饭，我们都不约而同地聚到池塘的冰面上玩耍。大人也不干涉的，因为冰面很结实，有一拃多厚呢。别说是个小孩子，就是把一头水牛牵到池塘里也踩不破冰面。
我们小时候非常穷，当然买不起滑冰鞋，但我们可以自制滑冰鞋。我们用斧头砍下大块的冰，用尖刀在冰上挖一个凹槽，挖成鞋子的形状。我们把笨重的冰鞋子套在我们的鞋子外面，在冰上歪歪扭扭地往前滑行。
有时候，我穿着冰鞋子蹲在冰面上，让一个不穿冰鞋子的小伙伴拿竹杆拉着我往前跑。等他跑累了，累得满头大汗时，就换他穿着冰鞋子，我用竹杆拉着他在冰面上跑。
冬天的池塘真是我们穷孩子的乐园。
看得见的变化
到我们的下一代，已经没有小孩子去池塘游泳了。我外甥十四岁了，还从来没去池塘里游过。我大姐就这一个孩子，她才不放心让他下水呢。
就算大姐放心让她儿子去池塘游泳，也难以找到还能游泳的池塘了。前年夏天，我想带外甥去池塘里体验一下我们小时候游泳的快乐，却发现我们村的每一口池塘都长满了“空心莲子草”。这种草来自于巴西，生命力极强，根本无法清除。而且现在池塘中的水也富营养化了，非常适合空心莲子草生长。池塘中的野菱角已经被空心莲子草消灭了，连月牙湖中的莲藕也变成稀稀拉拉，只能从空心莲子草的缝隙里长出几片荷叶。再过几年，整个月牙湖都会被这种令人讨厌的野草完全覆盖。
和外来入侵的野草相比，更可怕的是天气的变化。
最近这些年的气温已经明显比三十年前更暖了，没有大雪了。每年虽说也能下雪，可雪量都很少，大多数情况下连麦苗都盖不住。由于池塘里的水温升高，雪下到池塘里就化了。天气最冷的时候也结冰，可已经不是米白色的雪冰了，而是透明的水冰，透过冰面，可以看到水下的鱼。
冰的厚度也是一年比一年薄，再也没有小孩子去池塘里滑冰了，因为冰的厚度根本无法承受一个人的重量，哪怕是一个小孩子。
要知道，这才短短三十年哪，就已经发生了如此惊人的巨变！这种变化仍然没有停止，也许再过三十年，等我变成一个老头子的时候，我指着村里的池塘跟一个小孩子说，我小时候在这里滑过冰。他一定会说我是个骗子的，因为他打出生的时候就没在池塘里见过冰。
我们的生活是改善了，好多人都住上了洋房，开上了汽车，但我们的自然环境是明显地恶化了。我们人类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在池塘里滑冰的童年只能永远地留存在梦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