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索
三十岁那年,Z感觉自己在走下坡路。他失了业,白天总是漫长而难熬。夜晚同样漫长,但拿起酒杯和纸牌就容易打发了。刚下岗那几天,Z仍是习惯性地早起,快到玻璃厂时,才猛然想起什么。看着厂里崭新的流水线和机械臂,Z感到愤怒,仿佛过去五年他什么也没做。但他不是一个人,不然牌局无从谈起。
之后一年,Z的愤怒消失了,只是单纯觉得事情不顺利。早上回家,厨房里没有一点吃的。周末孩子又吵得要命。后来,连那些同病相怜的工友也让他厌恶,因为他们摸牌的手气太好。
到了七月,K说她想要离婚。
当时他们正在吃饭,孩子也在。K的语气不是商量,更像是在通知厕所漏水。Z放下筷子,走到阳台上,楼底有两个工人在往车上搬水管。他抬起头,望向这座城市的另一边。很久以前他们在那所三流大学里上学,都读文学,之后稀里糊涂地结了婚。
刚恋爱那会,Z和K甚至会谈论各自喜欢的作家,但最终他们谁也没能写出点什么。毕业后K在房地产做销售,不时也负责宣传,写广告语。Z连大学都没念完。一开始他在学校附近打零工,投一个又一个简历。之后他到玻璃厂,所做的就是把一小块玻璃胚料放在加工台上,再用机器喷嘴吹出一个玻璃瓶。这事情谁都能做,但他做了五年。如果不考虑工资,他甚至有点喜欢这份工作。
“孩子我要带走。”K从卧室走到卫生间,甚至没看Z一眼。Z坐在客厅,看着她把瓶瓶罐罐塞进化妆包。Z本来也没想要孩子,但他并不想离婚。至于工作,自从失业后,他甚至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过一阵子应该能找到工作。”
“比如呢?当个作家?”K没回头。她仍在擦着洗手台上的什么。
Z知道谈话到此为止了。
当天晚上房子就空了许多,客厅堆起了五六个纸箱。K做事果断,效率很高。Z看着洗手台上的剃须刀,突然觉得K的名字过于男性化了。为什么自己以前没想到这点呢?那天晚上Z没出去打牌,而是躺在床上看《奥德赛》。上次翻书应该还是在大学,Z一点印象也没有,不知不觉看到半夜。
第二天清早Z就被门铃声吵醒。开门一看,是三个颇为魁梧的中年男子。为首的那个络腮胡子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到客厅搬那些纸箱。Z坐在沙发上看他们进进出出。络腮胡子不时瞟他一眼,并不像搬家公司的人。
半小时后,房子里又只剩Z一个人了。
之后的一周Z都没怎么出门。除了外出买点速食品,剩下的时间就坐在沙发翻一翻《奥德赛》。有时夜里,他会产生一种奇妙的错觉——像是外出多年,回家后看到床上躺着一个陌生人。
某天中午,Z在书的尾页看到几行字,像是以前写给K的情诗。可Z无论如何想不出是什么时候写的,字迹也十分奇怪。那天下午他反复看着那首诗,到傍晚时分终于拨打了K的电话。这很糟糕,因为Z觉得自己还是爱着K。
接电话的是男孩,Z有些不悦。男孩似乎一下子没有认出他的声音,语气里有些谨慎,但最后还是把电话交给了K。“喂,什么事?”K有点烦躁,“我现在还没下班,等会再打给你。”Z十分主动地把电话挂了。他知道K不会再打来。
那天晚上Z喝了不少酒,有些失落,但谈不上有多伤心。站在阳台上,远处横陈着玻璃厂的灯光,如同某个久远的结局。Z躺回沙发,感觉自己漂浮在海上,周围都是琐碎的过往的记忆。刚离开大学那年,他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小房间,白天外出打零工,一个接一个地投简历,晚上就坐在床沿和K打电话。那时候他们似乎有无穷无尽的话要讲,谁都不愿意先挂电话。
Z就这样半睡半醒地飘着。快天亮时,Z突然想到什么,视线逐渐聚拢起来。客厅地板上有什么在反着光,中间像是隔着无尽的空间。他走到厨房喝了口水,又站着吃了几片面包。
黑暗中,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了。
天亮后,Z找到几条还算结实的绳子,可能是K搬家剩下的。之后他在房子里踱步,找来找去,只有客厅的天花板有个勉强可用的挂钩,是装修时留着挂吊灯用的。Z感到一阵轻松。他将挂钩下的杂物搬开,清出小小的一块空地。挂好绳子后,Z站在椅子上踮起脚比划了一下,虽然有点低,但应该够用。
Z刚坐回沙发,电话便响了起来。不会是K,Z没有接。
过了会电话再次响起。Z拿起手机,是个陌生号码,但看着又眼熟。一接通,那头便传来急切的闽南语,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对方的声音嘶哑,又带着哭腔,像是从井底传来的呼救。Z只能听个大概:母亲出事了,让他马上回去。挂了电话,绳索还在眼前晃动着,如同某个不合时宜的玩笑。
第二天,Z终于还是坐上了返乡的火车。窗外的景色逐渐由平原变成丘陵,又变成水田。可相比空间上的移动,Z更觉得自己在时间旅行。车厢前方有一对上了年纪的老人在吵架,带着浑浊的南方口音。
停站时,Z毫无预兆地热泪盈眶。他慌忙闭上眼睛,用手擦掉溢出的泪。人群从车厢内醒来,流动。功放的手机短视频,婴儿尖锐的哭声,吃泡面的吸溜声。Z第一次觉得自己到了中年,身上的脏器仿佛都开始失控。
睁开眼,之前的夫妇已经下车了。有个农民工模样的人从门口挤进来,和Z四目相对,又很快移开视线。Z仍旧看向窗外,列车缓慢地加速。他觉得体内有什么在膨胀。那些毁灭性的小东西在聚集,可快到临界值时,又倏然不见。他突然想起一句话:当你成为一个诗人,任何一件事都会让你哭出来。但Z记不清是在哪里看到的。
母亲已经不在人世,这是他上车前就认定的事实。辗转到家,村口隐隐的哀乐,便验证了他的猜想。Z没有回家,而是按着记忆中的路线直接绕到后山的祖厝,果然如此。灵堂里的面孔为他让出一条道,供桌上显现出母亲的遗像。
她躺着,面色似乎比记忆中还要好一点,棺材的制冷机发出嗡嗡的响声。Z怀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心情,把母亲从头到脚细细看了一遍。伤心当然伤心,但更多的是一种陌生感——仿佛面前躺着的这个人并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母亲。这之中有着细微、但致命的区别。Z刚想问母亲去世的原因,就看到她脖子上淡淡的勒痕。为什么会这样呢?他环顾四周,所见无外乎是同样苍老的面孔,但欲言又止。隔壁有守灵的中年人在打麻将,发出很大的吆喝。
按照习俗,还需守灵三天才能“出山”,日期是村里的神婆定的。那三天Z就坐在灵堂里烧纸钱,看着铁盆里的火焰,试图找出一点规律。等到深夜,甚至连麻将桌都散场后,Z才会开始思考母亲为什么自杀。他努力回想着曾经生活的细节,但母亲的形象总是坚强而寡言。Z从未因为没有父亲而感到自卑,他的童年普通而幸福。每当要变天时,他就会陪母亲去村口的诊所推拿关节。那诊所只有一位医生,长相苍老,可手上的皮肤却白皙细腻。他会边推拿边给Z讲故事,内容大概除了西游记就是三国演义。Z总是吃着发潮的饼干,听得津津有味。
Z想起母亲的两次哭泣,一次是因为他青春期时的叛逆,一次是他上大学。但那都离崩溃相去甚远。后半夜,昏暗的月光透过天井照到灵堂内,母亲脖子上的勒痕就发出淡淡的绿色。Z又想起那天早晨的绳索,想起自己自杀的念头。是巧合吗?Z甚至有些自责,仿佛是他亲手挂起了那条勒死母亲的绳子。
甚至到了火化场,他也没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当然,这样的推测没有多少意义。母亲已经不在人世,她躺在面前的铁板上,在进行火化前最后的准备。Z觉得缺氧。他穿过两道铁门,沿着长长而昏暗的走道踱到大厅。那些同行的老人们聚集在客厅的角落,像是在郊游,大厅中央有另一场哀悼会。Z看着花圈里的遗像,觉得眼熟。过了会,他的记忆渐渐清晰,耳边响起了淅沥的雨声。角落里的老人们看着他,那表情Z再熟悉不过。多年以前,每个闷热的夏夜,老人们会聚集在村口乘凉、说闲话,他们脸上就是这样的表情。
之后发生的事,Z全然忘记。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领回骨灰,也不记得自己怎么回的家。他浑身乏力,安置好骨灰盒后倒头就睡。房间里落了一层沉寂的灰尘,被子上甚至还有小时候的味道。守灵的疲乏感在他躺下的一刻席卷而来,Z睡得很沉。
第二天他开始整理母亲的遗物,以及自己的行李。毕竟没有在此久留的必要。他把木头箱子里的东西一个个拿出来,最后在箱底看到一个生锈的铁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沓厚厚的信。那些信用难以辨认的笔迹写在处方纸上,Z只能看个大概。
母亲并不识字。Z慢慢地看了两封,然后把信重新放回铁盒。迟疑了会,他终于还是拨打了K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