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什贝利,《一些树》,试译和一些感想
今天端午诗会,为偷懒拿出了之前的一首旧译,但发现出了不少错。修改了,但估计改后也有错。译诗确实难。为诗会文档备份写了感想,一并在这里留存。
Some Trees - JOHN ASHBERY (1956)
These are amazing: each Joining a neighbor, as though speech Were a still performance. Arranging by chance
To meet as far this morning From the world as agreeing With it, you and I Are suddenly what the trees try
To tell us we are: That their merely being there Means something; that soon We may touch, love, explain.
And glad not to have invented Such comeliness, we are surrounded: A silence already filled with noises, A canvas on which emerges
A chorus of smiles, a winter morning. Placed in a puzzling light, and moving, Our days put on such reticence These accents seem their own defense.
一些树 【美】约翰·阿什贝利
许毛毛试译
是美妙的:每一棵 与邻人相接,仿佛言语 是寂静的表演 由巧合的安排
在与世界远到一致 的早上,你和我, 遭遇它们 又忽然成为了树试图
说我们所是的人: 说它们的存在 具有意味;说很快 我们会相触,会爱,与解释。
我们乐于不需创制 美,便置身其中: 杂音充斥了寂静 画布上浮现了
齐声的微笑,是冬日的早晨。 难解的光中是我们的时日 它移动,又讳莫如深 纷纭的口音好似声辩着自身。
[一点心得]
这首诗我是19年草译,当时发布在学校里的歆言平台上,这次为了端午诗会重新审视,在讨论前后也订正了不少地方,并且目测还要继续修改打磨,深感译诗之难, 陈老师、谢老师之不易,心中敬意更深。
这首诗来自阿什贝利的第一本同名诗集,是他的早期作品。关于这首诗我主要的理解角度,是它所植根的自然写作的传统,及对后者的回应甚至反叛,其实在今天诗会的讨论中,感觉跟不少诗友的作品都有所对话。一方面,它关切自然与人的关系,并体认了关于这种关系的的一整套文学传统。在这里,自然似乎的确以一种浪漫主义的方式成为了人的“老师”,又以一种现代主义的方式教人“相联”。但如果我们将这首诗与里尔克《杜伊诺哀歌》第二首中的几行相对照——“因为万物似乎瞒着我们。/看呀,树在;我们栖居的房屋还在。/我们只是路过万物,像一阵风吹过。/万物对我们缄默,仿佛有一种默契,/也许视我们半是耻辱,半是难以言喻的希望”——我们就发现相似的一种隔绝。似乎在诸诗友的诗中,这种与自然在“相联”的尝试中相互隔绝也以不同方式得到了呈现。
在刘巨文的诗里,人与自然的相联是通过一种细密而克制的观察实现的,它不由自主地召唤出了一种我们所熟悉的革#命浪漫主义传统的魂魄(“窑洞”“毛边”“土路”),却又有意识地以一种冷静抵挡着豪情的诱惑,努力呈现出人在自然中的难以安放,并在结尾处以一种宇宙/自然作为主导的浪漫替换了另一种被文本压抑的浪漫(我甚至认为最后一节的突然浪漫几乎就源自这种替换的压力)。孙纯的诗里,自然作为美的开始也深藏一类恐怖与“敌意”,在人的心中激起立约的渴望。在这里,占据主体地位的并非人,而是自然:“我们潜藏在/动物的眼睛里”;而这一自然并不依照人的逻辑运转:“世界会自行展开”。杨沁对春不无“感时花溅泪”式痛苦共情的观察里,自然映射了人的情感,但毋宁说它们与人是相互映照而非摹仿的关系:自然是“诚实”的,“从自身蜕变出完整”,而观察者与这种超验的完整相遭遇的时刻近似拉康意义上的mirror stage(“翻折”), 使人感受到一类欠缺,提醒着现实与真实界的距离与张力。
在这些作品里,自然似乎都在某种意义上是我们认知且永远无法完全认知的外在对象,而人与自然的相融也都并非浪漫主义式的轻而易举,我认为这也是阿什贝利在《一些树》中试图表达的内容。比如‘Arranging by chance … agreeing | With it’的四行,就不仅从矛盾的词意层面(既是“安排”又是“巧合”,既是“远”又是“一致”),并且更重要地在形式和句法的层面(试看’this morning’如何强势地中断了这个句子)体现了人与自然相遇过程的艰难和阻隔。当然,同时,这句的主语仍然是人,与主体的相遇仍然是一个主动发出的动作,哪怕诗句摹仿了完全融入自然的困难,哪怕人在这里更多是一个谛听而非强势干预的角色。
另一方面,既然是回应自然写作的传统,这首诗也反思了文学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如何用语言复现自然的问题。这几乎是这首诗提出的第一个、也是最首要的问题:且看开头这些“相接”的树如何有些突兀地引向“言语”,并且随着作为言语表演的艺术(也就是诗)的展开,树与自然如何由“寂静”的他者变为“杂音”、“齐声的微笑”,直到最后为自身声辩的“纷纭的口音”。我在翻译中尽可能地直译了一切跟“说”“语言”和“声音”有关的词语。阿什贝利在这里给出的解决方案,似乎还是语言作为人与自然相沟通的媒介,但诗人陈述者也时刻注意着这种语言的异质性,对它容易被人的语言同化这一点充满警觉。诗里也用了“画布”(canvas)一词,这个词同样出现在这本诗集的另一篇题为“The Painter”的诗中,在这两首诗里,“画布”都可以看作艺术/artefact/人与自然短兵相接的紧张地带:诗中一个画家试图为海作像却无法下笔,因为他面临着艺术如何拟真、如何像自然一样“自然”的巨大问题——“How could he explain to them his prayer | that nature, not art, might usurp the canvas?”这是艺术与自然的永恒悖论:艺术家无法全然复刻自然,自然完全的忠实呈现也伴随着艺术的退场。可以说这首诗停在了这种紧张和未解决的关系之上,在诗的末尾诗人和诗干脆退场,让“口音”所代表的自然语言为自身声辩,语言在诗中虽然是人和自然表达的媒介,但这首诗本身没能为人的语言在对自然的再现中找到适宜的位置。
说到诗的结尾,就不得不说一下这首诗的形式。这首诗虽然是熟悉的传统四行诗体(quatrains),并且在一定程度上押韵,但我们注意到大多数韵脚是不完全韵(slant rhymes),其中也不乏眼韵(eye rhyme,如chance/performance),这样从形式上也呼应了这首诗主要的张力所在:它是一首关于树木与自然的诗,但它无力完全捕捉外在于人的、讳莫如深的自然;我们目见的自然的表象与它的真切内涵之间仍然具有相当的距离,或者说是“所见非所得”的(也即眼韵)。最后两句也出现了行内韵:reticence, accents与defense。这首诗以defense结尾并非毫无深意:没有质疑,哪来声辩?它所面对的质疑,或许就是布莱希特在1939年的对自然诗的著名批评:'A conversation about trees is almost a crime’——在一个有焚尸炉和集中营的时空里,写自然是遁世的,也是可耻的(同样以树呼应布莱希特的当代诗歌还有很多,我很喜欢的还有阿德里安·里奇的What Kind of Times Are These一首)。最后两行中这些几乎完美的行内韵,以及句子潜在的因果结构,都将外在于我们的自然(reticence)、诗(accents)与对布莱希特指控的回应(defense)编织在一起,似乎暗示去认知、表现这个外在于我们的自然尽管艰难但是值得,也是自然诗存在的价值。尽管中文诗歌翻译很难达到韵律和形式层面上的准确,在译文中,我还是尝试用“深/音/身”的押韵复现了三者之间的联系。
巨文师兄提到了chorus的译法,原译为“嘈然”,有所偏离,修改为“齐声”。最后一节的accents,我起初译为“重音”,在讨论张猛作品的过程中受到“各种方言的汽笛”的意象启发,意识到这里结合上下文更接近“(方言)口音”的意思,因此作了修改。姜老师提到了最后一句“声辩自身”的译法,我斟酌后还是将这种译法保留了,部分也是出于行内韵及句尾韵这些形式上的考虑。孙纯指出了第四节前两行潜在的歧义,我在修改中保留了原来的分行,在“美”(comeliness)后增加了标点,通过断句尽可能使译文忠实于原文的意指。
© 本文版权归 hierophant 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
© 了解版权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