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山东人，是时候说说我高考的事情了

我的“被顶替”，是非典型的被顶替。因为它发生在高考前的小语种单招单考的高中推荐阶段，知道的人少，有同样经历有共鸣的人更少。这么多年来，我就像性骚扰受害者一样，一回想起这件事，就会怀疑：“那真的是顶替吗？”接着就是来自亲人和自己的责备：“为什么不顶替就顶替你，还不是因为你大嘴巴乱说话？”

01

那是15年前的事了。

因为偏科严重——语文、英语特好，数学特差——我从高二开始就决定考小语种了。因为那时候外国语院校的小语种专业会提前到各省的重点高中招录学生：按专业、性别给高中分配几个招生名额，高中按照前几次模拟考试语数外总分的排名，选拔学生去大学参加小语种单招考试。单招考试的笔试也只考语、数、外，其中的数学分占比很低。笔试通过者再去大学参加外语口语面试，按综合分数排名录取。

我一直想学法语，但那年我想考的大学分配给我所在高中的名额是：法语，2名，男生；西班牙语，1名，男女不限；朝鲜语，2名，男女各一。

记得班主任把招生公告贴在走廊里的时候是上午的某个课间，报名截止日期是第二天中午之前。我看到以后，非常失望：性别直接把我排除在法语系的大门外；西班牙语只要一个，风险很大。至于朝鲜语，“学了有什么用？”我随口对身边的同学说。

这句话一语成谶：我不但因此学了朝鲜语，而且发现确实没什么用。

中午回家吃饭时，我跟妈妈提起了这事，说要不这次我不报名了，等下次别的学校的法语系来招生吧。我妈说：“下次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呢，有机会就去试试。”于是，当天下午我到学校上完一节课，就去找班主任老师报考西班牙语。

没想到班主任竟然说：“你不是说不考了吗？我已经把名单报上去了。”

我大吃一惊：“我没说不考啊？而且公告上不是说到明天上午报名才截止吗？”

班主任说：“我问过同学了——你说学了没用，所以不考了。”

我坚持争取：“您还没问过我呢！而且报名还没截止，我现在不是来报名了吗？请您帮我填报西班牙语，参加学校的排名。”

班主任车轱辘话说来说去，就是不给我报名。我没有办法，只好下了晚自习回家求助爸妈。

我爸妈都是老实的下岗工人，对老师的态度一直都恭恭敬敬。电话一接通，我妈就开启了唯唯诺诺模式。

“……嗯，是她的错，可是……”

我心知，指望我妈是没戏了，而且她还会指责我不该跟同学乱说话。

挂了电话果然如此：“老师说她已经把名单报到教务处了。都怪你……”

没办法，只能靠自己。第二天到学校，我又去找班主任，没想到她这次竟然没说几句就答应下来：“我帮你去教务处找找主任，主任说行就给你报。”我自然是喜出望外。

一会儿，班主任回来告诉我“报上名了”，也就是可以参加学校的排名了。天真的我没多想，满心欢喜地等待学校选拔结果出来。

02

我永远记得那个秋天的傍晚，年少的我第一次在几分钟内经历了大喜大悲。

下午最后一节课下课后，我被另一个班的同学叫到了走廊里：“走，一起去教务处，咱们排上名了。”

虽然这仅仅意味着成功迈出了第一步，但我内心无比激动，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去的教务处。

一进教务处，就看到里面已经站了几个学生，都是通过学校排名选拔出来的。教务处主任一个一个念着我们的名字和报考专业，被点到者上前签名确认报考或者放弃。等念到我的名字时，后面出现的却是“朝鲜语专业”。

“主任，我报考的是西班牙语专业啊！是不是搞错了。”

“这里有你班主任的签字，你自己看。”主任拿出原始报名表来。

我一看，顿时感到天晕地旋：原来班主任给我报的是我们班没人报考的朝鲜语专业，而我想报考的西班牙语专业，她填的其实是成绩中游的女同学A——A在学校排名中最终落选了。也就是说，我在过去的几周里都是空欢喜一场。我也明白了班主任为何屡屡以“报名截止”为由阻拦我报考：因为从一开始我们班西班牙语专业的报考名额就已经被她许给别人了啊！否则报考朝鲜语怎么就没过截止日期呢？

“你考不考？”主任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能回家跟父母商量一下吗？”

主任同意了。我忘记了那天的晚自习我有没有上，只记得回家的路上我疯狂地瞪着自行车。扑面而来的秋风很冷，可是我感觉身体里有一团火，左冲右突，却找不到出口。

那是我尊重、信任的班主任老师啊，她怎么能这样对我？

跟我的愤怒不同，爸妈很快接受了这个结果：“不管什么专业，毕竟是个不错的学校。”我纵有万般不甘，也不敢在高考前这个节骨眼上和班主任老师发生冲突。更何况，我的数学成绩不稳定，如果这次放弃报考，万一下次模拟没考好，来了好学校也排不上名怎么办呢？

“朝鲜语就朝鲜语吧。”我们全家一致做出了这个窝囊的决定。

03

第二年春天，我走完了单招单考的全部流程，以笔面试综合成绩超出第二名不少的分数，被那所大学录取了。而这个分数，可以考上这所大学的任何小语种专业。

A后来又参加了另外一个高校的排名，报的还是西语系，考上了。

被录取以后，我们几个同学还请班主任老师吃过一顿饭。聚餐地点是A订的，就在她家楼下。吃完饭以后，A请老师去她家坐坐，大家便一起上去了。

A的家很大，宽敞明亮，装修得很有品位。客厅中间放着一架钢琴，周围垂下丝绦，很梦幻的感觉。

A的妈妈让A去弹奏一曲钢琴，然后和老师很热络地聊天，聊装修，聊对A的教育投入，当然最重要的是感谢老师的辛勤培育。

那一刻，我真希望自己有这样一个妈。

我至今无法指控，我的班主任的所作所为是受人之托刻意为之，正如我至今也无法理解她为何要这样做。

学习朝鲜语，毕业后面临的是一个庞大的双语母语群体——朝鲜族的竞争，和逐渐把工厂转移到东南亚的韩企日渐萎缩的就业市场。

很多年里，我都忍不住想：“如果当年我学的是西班牙语会怎么样？”

当然，后来的我知道，最终获得学校推荐考上西语专业的别班女生B很优秀，我也不一定能排在她前面；

后来的我知道，很多人找的工作都跟专业没多大关系；

后来的我知道，法语、德语……还有很多其他小语种专业的就业也都不怎么样……

后来的我知道，很多看起来光芒万丈的工作，其实个中甘苦自知。

但这都不是我当年的班主任，可以任意更改我所填报志愿的理由。

其实，我的遭遇跟那些被顶替得没学上的人相比，是那么不值一提；我后来也通过自己努力，考上了更好的大学的研究生。但尽管如此，这件事仍然是我过去岁月中的一道疤。我无数次地自责：“为什么要对同学说那句话呢？为什么不跟老师撕破脸呢？为什么后来还要请她吃饭呢？”就像有一次我在外科看完病，被慈眉善目的老年男医生摸了摸手，而我当时没做任何反应一样。事后我会觉得自己不够贞洁，可在当时，他笑得那么和蔼可亲，你甚至无法确定那是不是一种性骚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