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性摘录
一个人在女性的条件下怎样才能自我实现呢?向她打开的是什么样的道路呢?什么样的道路会导致死胡同呢?怎样在附庸的状态中重新获得独立呢?什么状况限制了女性的自由呢?她能超越这些状况吗?这就是我们想澄清的主要问题
在大多数物种中,雌性和雄性的机体进行合作是为了繁殖。
如果女人被迫生育很多,又要独自养育孩子,她们就深受奴役;如果女人能自由生育,在怀孕时社会帮助她,并照顾孩子,母亲的负担就轻松了,很容易在工作中得到补偿。
妇女的家庭劳动同男子谋取生活资料的劳动比较起来失去了意义—男子的劳动就是一切,妇女的劳动是无足轻重的附属品。
狄摩西尼说:“我们有提供精神享受的高级妓女,有提供感官享受的小妾,还有给我们生儿育女的妻子。”在主人的妻子生病、不适、怀孕或者分娩后恢复期间,小妾便在主人床上代替他的妻子;
在希波纳克斯的作品中:“你的妻子给你快乐的生活只有两天:婚礼那天和她下葬那天。”
尽管女人的处境严酷,尽管她几乎没有任何权利,她仍然应该在家庭中占据一个重要地位,享受到某些自主;她注定要服从,却可能不服从;她可以用吵闹、眼泪、絮叨的话语、咒骂来折磨丈夫,用于奴役女人的婚姻,对丈夫来说也是一条锁链。
她指导孩子们的教育,她对孩子们的影响时常延伸至岁数很大;她分担丈夫的劳动和忧虑,她被看做他的财产共有者。/ 人们把古罗马妇人称为“主理”;她是家庭主妇,参与祭祀,不是奴隶,而是男人的伴侣;把她和他结合在一起的联系是这样神圣,以至在五个世纪中没有出现过一起离婚。
在《吉拉尔·德·维埃纳》中,勃艮第公爵夫人亲自向国王提出要求,嫁一个新丈夫。“我的丈夫刚去世,但服丧有什么用呢?……请给我找到一个强大的丈夫,因为我很需要他来保卫我的土地。
但事实上,由于封建体制中的丈夫是一个监护者和暴君,女人便在婚姻之外寻找情人,骑士爱情是对正统风俗的野蛮的一种补偿。事实上,即使骑士爱情缓解了女性的命运,它也不能深刻地加以改变
意大利文艺复兴是一个个性自由发展的时期,有利于孕育各种各样不分性别的、强有力的个性,可以看到一些强有力的女君主,其他女性是无所顾忌的冒险家,像男人一样拿起武器,其他意大利女人以学问或才能闻名,在这些与众不同的女子中间,大部分都是高级妓女;精神自由加上生活作风的自由,其中许多人通过她们从事的职业获得经济自主,得到男人敬重和赞赏
阿维拉的圣德肋撒的惊人命运几乎可以与圣凯瑟琳的命运以同样方式来解释。她创建修道院,管理修道院,她漫游、工作,以一个男人敢于冒险的勇气坚持下去。
至于交际花,在弗丽内、英佩里亚以后,在尼侬·德·朗克洛身上找到最完美的体现:她善于利用自己的性别,并超越它;由于生活在男人中间,她具有男性的优点;作风的独立使她倾向于精神独立
女人作为保护人、灵感来源,构成作家特别喜爱的读者;她们关注文学、哲学、科学,她们像杜·沙特莱夫人那样,有自己的物理工作室、化学实验室,她们做实验,她们解剖;她们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积极地干预政治生活
一切都仍然在鼓励少女期待从“白马王子”那里获得财富和幸福,而不是独自尝试困难而不一定成功的征服。特别是,她可以期望依仗他进入高于她的阶层,这个奇迹是她工作一辈子也不能带来的。但这样一种希冀是有害的,因为它将她的力量和利益分割开来
人们不是很明白,诱惑也是障碍,甚至是最危险的障碍之一。这里,诱惑双倍加大了欺骗性,因为美满婚事的彩票中只有千分之一的中奖者
母亲是庇护所,是睡眠;通过她的手,他重新沉浸在自然的怀抱里,他让自己被生命的大河载着走,像在子宫里一样平静,像在坟墓里一样平静
“男人想要这样一个人,不仅她的心为他而跳动,而且她的手为他的额头擦汗,他希望每天回家时都看到和平、秩序、平静、沉静的权威笼罩在他身上和事物上面;他想要这样一个人,把女人难以名状的香气,也就是家庭生活朝气蓬勃的热力散布到一切事物之上。”
自从骑士之爱产生以来,婚姻扼杀爱情已是老生常谈。妻子受到太多的蔑视或者太多的尊敬,变得太过日常,不再是肉欲的对象。这时,他落在自然设下的陷阱里:为了追求一个艳若桃李的少女,男人一辈子要供养一个臃肿的主妇、一个干枯的老妪
他侮辱她:“你是一个爱情的乞丐;你不需要爱,但需要被爱。
婚姻不是快乐,而是牺牲快乐,这是两颗心灵的考察,它们为了自身之外的一个目的,而且今后永远要互相满足。
对于许多女人来说,超越性的道路是被阻塞的,因为她们什么事也不做,她们不让自己成为任何有作为的人;她们漫无边际地寻思自己本来可以成为什么样的人,这导致她们自问她们是什么,这是徒劳的询问
她非常看重得到爱,要求大家、她的父母、她的姐妹、她的仆人狂热地爱她,而她一旦得到一点爱,就变得这样苛求,这样专横,很快使别人远离而去。此外,被爱的需要使她产生不长大的念头,希望始终是个被人宠爱、能要求一切的小姑娘,一句话,这种需要使她一想到在长大,便感到恐惧……
在妻子身边汲取做事、行动、斗争的力量的同时,是他为她作辩护,她只有将自己的生存交到他手中,他才能赋予这生存以意义。但她得到补偿,因为她受到男性力量的引导和保护,会摆脱原先的无依无靠。作为妻子、母亲、主妇,她在婚姻中同时感到生活的力量和她的生命意义。
有大量的家庭是“美满的”,就是说,夫妇达成妥协;他们彼此生活在一起,没有过分互相刁难,没有过分互相欺骗。可是,有一种不幸是他们很少摆脱得了的,这就是厌倦。/不论丈夫成功地把妻子变成他的应声虫,还是每个人龟缩在自己的天地里,过了几个月或几年,他们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沟通的了。夫妇是一个共同体,其中的成员失去了自主,却不能摆脱孤独;
两个人的结合,如果是一种为了互相补充而作出的努力,就注定要失败,这令人想起原来就有的残缺;婚姻必须是两个自主的存在的联合,而不是一个藏身之处,一种合并,一种逃遁,一种补救办法。
更为罕见的是,有些夫妇既是情侣又是朋友,但不在彼此身上寻找他们唯一的生活理由。/ 在男女关系中可能存在大量的细微差异,他们在友情、愉悦、信任、温情、合作、爱情中,彼此能成为提供给对方的快乐、财富、力量的最丰富源泉
婚姻制度本身一开始就是反常的。不是互相选择的一男一女,无论如何应该在他们的一生中同时互相满足,这是一种必然产生伪善、谎言、敌视、不幸的怪论
妻子把丈夫留在身边几个小时,因为感到无聊,就会刁难他,压抑他
特别是,建议把孩子看做治疗忧郁症或神经官能症的良药,那是犯罪;这会造成女人和孩子的不幸。只有平衡的、健康的、意识到自己责任的女人,才能够变成一个“好母亲”
我说过,压在婚姻之上的诅咒是,两个人往往在他们的软弱中,而不是在他们的力量中结合,每个人都要求对方,而不是在给予中获得快乐。梦想通过孩子达到充实、温暖、自己不善于创造的价值,这是更加令人失望的骗局;它只给能够无私地希望另一个人幸福的女人,只给不要回报、寻求对自身生存的超越的女人带来快乐。
孩子不是爱情的替代品;他们不能代替破碎生活的目的;他们不是用来填补生活空虚的物质;他们是一种责任,一种沉重的职责;他们是自由之爱最高贵的花饰。他们既不是父母的玩物,也不是父母生活需要的满足和不能实现的雄心的代用品。孩子,这是培养幸福的人的义务。
成年人忍受的情结、困扰和神经官能症,其根源在早年的家庭生活中;经历自身冲突、争吵和戏剧性场面的父母,对孩子来说是最不适当的伴侣。家庭生活给父母打下深刻的烙印,他们通过情结和挫折接近自己的孩子,这种苦难的链条无限地延伸下去
如果母亲是一个完整无缺的人,是一个在工作中、在同群体的关系中找到自身完善,而不用通过孩子以专制方式达到自身完善的女人,那么对孩子的幸福来说显然是值得期待的;/ 让孩子不像现在这样待在父母身边时间这么多,让他和其他孩子一起学习和娱乐,在与他只有普通而单纯关系的成年人监护下进行,也是值得期待的
女人与丈夫亲密地结合在一起,就能愉快地承受家庭负担;她在孩子们身边感到幸福,就会宽容丈夫
家庭不是一个自我封闭的共同体,它在此之外,与其他社会单位沟通;夫妇是一个社会人,由所属的家庭、阶级、社交圈子、种族确定下来,通过有机、一致的联系与以相同方式在社会上确立的群体联结在一起
这是一切毒化家庭生活的常见家庭争吵的主要根源之一:由于每个女人没有任何方法使人承认她的特殊贡献,所以便都像女王一样严厉地要求别人。
受压抑的女人变成爱争吵的妻子、虐待孩子的母亲、有怪癖的主妇、不幸而危险的女人。
由于无法接触重大事物,她便重视细小事物,此外,充满她的日常生活的琐事,往往是最严肃的事。
事实是,当一个女人从事符合人的尊严的事业时,她同男人一样主动、有效、默默无言、严肃艰苦。
很多女人无法拥有真正的爱情,正是因为她们从来不能忘记自己。
自恋的女人不能接受他人不是热情地关心她,如果她有明显的证明,她没有受到崇拜,她马上会设想别人憎恨她。她把一切批评都归于嫉妒、怨恨。/ 她很容易滑向夸大狂或其反面即迫害狂,她成为自己世界的中心,除了自己的世界,不了解其他世界,她成为世界的绝对中心。迷恋自我的女人失去了对具体世界的控制,不考虑和他人建立任何真实的关系。/ 她过于关注自己,以致什么也看不见;她只理解在他人身上为自己熟悉的部分;对与自己的情况和经历不合拍的东西,她都格格不入。
爱情在女人的生活中所占据的位置,比人们通常认为的要少。丈夫、孩子、家庭、娱乐、社交、虚荣心、性生活、职业,远远重要得多
男人的幸运—在成年时和小时候—就在于别人迫使他踏上最艰苦但也最可靠的道路。女人的不幸就在于她受到几乎不可抗拒的诱惑包围,一切都促使她走上容易走的斜坡,人们非但不鼓励她奋斗,反而对她说,她只要听之任之滑下去,就会到达极乐的天堂;当她发觉受到海市蜃楼的欺骗时,为时已晚;她的力量在这种冒险中已经消耗殆尽。
女人很高兴情人称她为“我的小姑娘,我亲爱的孩子”,男人很清楚,“你的模样像小姑娘”这样的话语,最稳妥地能触动女人的心,可以看到,她们当中有多少人对成为成年人感到难过,许多女人固执地在“做孩子”,在举止和衣着上无限延长她们的童年
真正的爱情本当承受对方的偶然性,就是说,承受对方的缺点、局限、原始的无缘由;爱情不会成为一种拯救,而是成为一种人际关系。
恋爱的男人也很专横,但当他获得他想得到的东西时,他便满足了。/ 男人如果信任他的情人,乐意接受她不在跟前,她在远离他的地方忙活,确定她属于他,他更喜欢拥有自由而不是一件东西。/ 相反,情人不在眼前对女人来说总是一种折磨,他是一道目光、一个法官,一旦他的目光盯住别的东西而不是她,他就使她失望。远离他的时候,她同时被剥夺自己和被剥夺世界;甚至当他坐在她旁边阅读和写作,也是抛弃她,背叛她。她憎恨他睡觉
她自欺地把欲望当成爱情,把勃起当成欲望,把爱情当成宗教。她迫使男人欺骗她:你爱我吗?同昨天一样爱吗?你始终爱我吗?
一个在情感上苛求的心灵,不会在爱情中找到安宁,因为它追求的是一个矛盾的目的。
恋爱的女人处境是相同的,她只想成为被爱的女人,其他东西在她看来都没有价值。
女人盲目地委身于他,失去了早先使她迷人的那种自由的维度。恋爱的女人的不幸之一,就是她的爱情本身毁损了她的外形,使她变得虚无;她只是奴隶、女仆、过于温顺的镜子、过于忠实的回声。当她意识到的时候,她的苦恼进一步使她失去价值;她哭泣、要求、吵闹,终于失去了一切吸引力。
真正的爱情应该建立在两个自由的人互相承认的基础上;一对情侣的每一方会互相感受到既是自我,又是对方;每一方都不会放弃超越性,也不会伤害自身;两者将一起揭示世界的价值和目的。对这一方和那一方来说,爱情将通过奉献自身展示自己和丰富世界。
女人正是通过工作跨越了与男性隔开的大部分距离,只有工作才能保证她的具体自由。一旦她不再是一个寄生者,建立在依附之上的体系就崩溃了;在她和世界之间,再也不需要男性中介。压在仆从女人身上的诅咒就是不允许她做任何事,于是,她执著地通过自恋、爱情、宗教,徒劳地追寻存在;作为生产者和主动的人,她便重新获得超越性,她在自己的计划中具体地确认为主体;她通过与她追求的目的、她获得的金钱和权利的关系,感受到自己的责任。许多女人,甚至从事最卑微职业的女人,也意识到这些优越性。
已婚的或者舒适地受人供养的女友,对只得依靠自己获得成功的女人来说,是一种诱惑;她觉得自己被迫要走最艰难的道路,每当遇到一个障碍,她便寻思,是否不如选择另一条道路。
男人服从不可推却的必要性,女人则应该不断更新她的决定;她往前时并不笔直对准面前的目标,而是让她的目光在周围扫视。
女人倾向于过分重视微小的失败和平常的成功;她时而泄气,时而趾高气扬;当成功在意料之中时,还可以平常之心对待,如果成功出乎意料,则变成令人陶醉的胜利;女人自高自大、忘乎所以,卖弄炫耀微小的成绩,理由就在于此。她们不断回头观看,衡量走过的路,这就中断了她们的冲劲。
女人的自恋不仅没有丰富她,反而使她贫乏;由于除了注视自我,什么事也没做,她使自己虚无化
托·爱·劳伦斯独自骑自行车在法国长途漫游,人们不会允许少女投入这样的远足,她更不可能像劳伦斯那样一年以后徒步到半荒漠的危险地方去冒险。
只有当每个人都能将荣誉置于两性差别之外,置于自己自由的生存难以达到的荣耀中的时候,女人才能将自身的历史、自身的问题、自身的怀疑、自身的希望与人类的历史、问题、怀疑和希望等同;只有这时她才能寻求在自身的生活和作品中揭示出全部现实,而不仅仅是她个人。
如果有人让孩子整天玩乐,不给他机会学习,不向他指出学习的用处,促使孩子变得懒惰,待他成年,就不会告诉他,他已经选择了做无能和无知的人,人们就是这样抚养女人,从来也不教导她亲自承担生存的必要性;她便随波逐流,依靠保护、爱情、援助、他人的领导;她让自己受到迷惑,希望能够什么事也不做,便实现自己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