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乘客

星期六这天早上，周末特地起了个大早，随便擦了点儿防晒和口红，拎起墨镜就出了门。下个月是陈年24岁的生日，她很发愁要送个什么礼物给她比较好。陈年的礼物难挑在于，这么多年，和周末不同，她没什么特别喜欢做的事情，或者可以说，几乎没什么爱好，闲暇时光都是出去吃喝玩乐。

但这几个月，她突然开始玩儿吉他了。起初是在周末家拿着周末的琴学了两三个万能和弦，录录歌发发微博。前几天她突然告诉周末自己打算系统地学习，并且报了个一对一的班。这也确实很陈年，想学什么就会立刻去学，虽然没几个真正坚持下来的。就像去年她告诉周末自己打算考会计初级，风风火火地咨询了周末一整天，该买什么书，该听谁的课，买了一堆辅导书，学了三四章之后又说不考了。以周末对她的了解，她对吉他也就半年的热情。但想到这里，她突然决定送陈年一把吉他。乐器这种东西，即使不怎么弹了，摆放在家中也算是个看起来比较小资的装饰品了。

从商场出来后，周末掉头径直去了大学城，大学城在偏僻的小镇旁，离市中心很远，周末以前基本两周回一次家。大学四年里，她常去离学校门口两站路远的一家琴行练琴。琴行本不让练琴，可周末的性子，她总喜欢当例外，不论在感情还是生活中。最终软磨硬泡地让老板同意她一个小时30块钱在店里练琴。四年下来，没少在这家琴行花钱。周末总喜欢做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行为，像她情愿花这么多钱去琴行一个人练琴，也不愿意在学校里的琴房练琴。拿她的话说：“学校琴房就一架钢琴，练琴的时候总会有人来围观，这个时候能是真正好好练琴吗？不都是炫技吗？”但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周末向来不喜欢在人前表现自己，她讨厌被别人评价的感觉，不论好坏。

琴行附近在修新的地铁站，周末只能把车停在对面的小区里，看着还要在烈日下步行300多米，她长叹一口气，从后座拿出了自己的遮阳帽。那是个很大很丑的帽子，前面一片透明的黑色遮阳板，后面则像一条民族风一样的丝巾。两年前邵扬出去旅游回来送她的时候，她很无奈地跟陈年吐槽了很久邵扬的直男审美。两年了，她还是没有扔这个曾经被自己吐槽丑出天际的帽子，反而比从前戴出来更加从容，从容到仿佛是她自己的眼光挑的。长大就是渐渐明白自己不是世界的中心，即便依然是生活的主角，但每个人都主演着自己的戏，倒也不必在意别人怎么看，这些都是周末工作了这两年后才慢慢想明白的事情。

老板新养了一只小比熊，周末刚要上台阶，店里就奔出来一只小狗摇着尾巴绕着周末跑圈圈。周末弯腰摸了摸它的脑袋，“你吃什么了呀，脸上粘的什么东西呀这是？”听到声音，老板从前台电脑前探出脑袋来看着门口，显然老板没有认出戴着墨镜和帽子的周末，喊着比熊的名字，“来，过来可乐，看看你脸上什么东西。”周末摘下帽子，笑道“老板您不认识我啦？”看着老板犹豫的眼神，又摘下了墨镜。“小周？你怎么来啦？回学校看老师吗？”周末眯着眼睛甜腻腻地说着：“看您哪老板，看看您这琴行什么时候重新装修的呀，现在比以前更有感觉了。以前只是小资，现在加的这些金色的元素，感觉更有巴洛克时期的味道。老板呐您要是早点重新装修，我一周来您这儿练琴的时间呀，估计还能再多呢。”她边说边摸着墙上新装的各大作曲家的画像，她摸到的是李斯特。

周末从小学钢琴，听的歌也很多都是古典乐。她是个很执拗的人，从前和邵扬在一起的时候没少逼着邵扬和她一起欣赏古典乐。邵扬自然是云里雾里的，记得他对每首周末推荐的曲子，评价都是“好听”二字，周末则喜欢跟他讲作曲家们的生活，曲目的创作背景等等邵扬并不感兴趣的事情。但在他那里，周末的品味永远是在线的。大三的时候，周末打印了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第二号》准备回家练，她录了一小段发给邵扬，邵扬听完就乐了，“这不猫和老鼠吗宝宝？”虽然邵扬总认为自己是个唱歌都走调的音乐白痴，但这些年周末对他的影响也并不算浅，起码在周末用不同作曲家的风格演奏生日快乐歌给他听时，他能答对大半儿。

周末向来嘴甜，三两句就哄得老板乐开了花儿，“嗨呀，我这都是跟着网上学的，自己瞎搭配的。小周不也是越来越漂亮啦，工作还顺利吗？”

“都挺好的，就是太忙，总没时间练琴。”周末难为情地咧了咧嘴，“好了老板，我今儿来是有正事儿呢。我闺蜜下周生日，我想送她一把吉他。”

老板从抽屉掏出眼镜戴上，“好说好说，吉他呀，都在楼上，走我们上去看。”

周末跟在老板身后上了楼，整个楼梯上的地毯都是宫廷风的，她说如果早点重新装修她一定会来更多次，并不是玩笑话。从前常和邵扬瘫在沙发上看电视，叽里咕噜地跟邵扬讲着自己以后要把他们的家装修成宫廷风的样子，那股骄傲的劲儿和自信的眼神儿，好像他们真能有家似的。

楼梯快走到头时，周末突然听到了一阵钢琴声，弹的是lalaland里面那段钢琴曲，琴声断断续续，错音不断，五个小节里至少三个要出错。她听得头疼，皱着眉头晃了晃脑袋继续大步走过钢琴室，朝着吉他区域前去。

“你看啊，这一片呢，是雅马哈的，大部分都是一两千，要是入门的话这些里面你挑挑，你看右上角那把黑色的，卖得很好的，我给你拿下来你试试。”

周末接过吉他来简单弹了几个和弦，“是还可以哦，但总感觉声音还是有点闷闷的，我想要亮一点儿的。那边那个原木色你给我瞅瞅。”周末略过一片雅马哈指向了另一面墙。

“你说那个月牙形的吗？那个也不错的，样子很别致，果然女孩子都是看样子的，稍等，我去给你拿。”

周末试了试，发现声音还不错。认真将吉他放在腿上，想完整地弹一首试试，她咬着嘴唇回忆了一下《一首歌让你带回去》的和弦，是陈绮贞的歌。太久没有弹吉他，周末左手指的茧已经变薄许多，弹得并不算好。她很不喜欢自己总是不经意想起邵扬这个人，却依然在唱到那句“有一个生活简单的人，温柔坚定，但并不企图征服你”的时候，又想起了这个高二给邵扬唱的第一首歌。

晚自习下后，邵扬那群男生总要去操场玩一玩或者跑跑步再回宿舍。晚上的操场总是格外热闹，那时候的他们好像都不怕蚊子咬一样，穿着背心儿短裤在操场上疯玩。这天邵扬穿了件粉色的短袖和白色的短裤，刚洗过澡的他，刘海耷拉下来，显得格外奶里奶气。

“邵儿，今天老郑可是特地强调了仪容仪表，你瞅瞅你这头发，赶紧抽空剪一点儿，不然到时候被老郑按在教室给你剪个太君头可别怪兄弟没提醒你。”

邵扬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嬉皮笑脸地跟男孩们勾肩搭背地往操场走去，“怕什么，他个老郑头，都高三了，看我模考成绩就得了。”邵扬的表情很是骄傲，他学习好是大家都知道的，那时候的周末也总跟身边人没完没了地夸着自己喜欢的是一个多么优秀的别人家的孩子。在她高中的时候，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她喜欢邵扬，只要提到邵扬她的眼睛都能眯成一条缝。

“邵扬！等等我！”邵扬身后传来周末兴奋的喊声。男生堆炸开了锅，“哦哟，邵儿的小学妹又来了，我们先走在前面了，你慢慢追吧你。”说完他们几个幸灾乐祸地留下邵扬先跑着进了操场。“一群狗吧你们！”邵扬说完回头看着身后长台阶上朝他挥手的周末，她穿了一件白衬衫和粉色的裙子，不知是真的巧合还是周末偷偷按照邵扬的衣服，给她自己搭配好的“情侣装”。

看着周末咧着嘴朝他跑来的样子，邵扬突然很想笑，他觉得她这样笑着屁颠屁颠地跑来的样子，很像一只萨摩耶。周末急刹车到邵扬跟前，拨弄着自己的刘海儿，边喘气边瞪着邵扬，“你干嘛？你这是什么表情？”邵扬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扭头向操场走去，“没怎么，就是，你跑步脚步声很重你知道吗？像大象。跑过来幸福的样子又很像小狗，你是什么新品种吗？大象犬？”周末一点也不生气，咯咯咯地跟着邵扬一起笑。邵扬看着她笑得很是真诚，不像只是为了捧自己的场，“你自己瞎笑什么啊傻不傻。”周末跳起来拍了邵扬的头笑得更大声，“我就是想笑不行吗？你这发型好帅啊，我眼光真好哇！”周末背着手倒着走在邵扬的前面，看见她脸蛋鼓鼓的朝着邵扬眯眯眼，他很懂她那个表情，周末只要一眯眼睛就是要撒娇了。他无奈地把她拉到了身后，“你要不要脸啊，这种话你怎么张口就来啊，是女孩子么到底？”周末被说得反而更加厚脸皮，“怎么了嘛，大家不都觉得我们是男女朋友吗？你看我们俩的衣服多配呀，郎才女貌~”说到郎才女貌的时候周末不自觉地双手合十，满脸幸福地看着邵扬。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在那么美的一个晚上，面对周末的甜蜜炮弹，邵扬居然说了句“什么男女朋友，快点走，天这么黑别把自己绊倒了，好好走路别蹦跶。”周末依然没有生气，嘴角上扬着给了邵扬一个骄傲的小眼神，“哼，早晚都是！”说到这句的时候，恰好走到了一个路灯下面，路灯下邵扬的睫毛又密又长，他缓缓眨着眼睛看着浑身是劲儿的周末，她的眼睛亮亮的，总是像在哭。但周末却看着他笑，“你等我五分钟，我回宿舍拿个东西回来找你。不许跑！”邵扬忍住没有笑，这么大的人要被一个小姑娘要求“不许跑”，“我哪儿敢啊， 我要跑了你不得把我宿舍门踏平了，我可有素质得很，回来给我带瓶儿水。”

周末走后，邵扬一个人坐在草坪上看天空，他也不是不喜欢周末，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他们已经很像是情侣了，反而不需要太多说明了。男女思维总是不同的，因此后来毕业后邵扬总认为周末是自己的前女友，而周末却只觉得是她单方面喜欢了邵扬两年。邵扬的话不算多，自从被周末加到了微信认识后，慢慢被周话痨带得越来越外向。但他挺喜欢这样的，他喜欢不论他怎么开玩笑周末总是眯眯眼笑嘻嘻的傻样子，他从没有见周末哭过，印象中的她永远都是笑着朝自己奔来。以至于后来真正分手后，朋友想给他介绍女朋友，问到喜欢的类型，他总说爱笑的，乐观的。周末在他面前永远都是17岁小姑娘的样子，她演技好到在后来的几年里他认为她一直都是那样单纯没有烦恼。

“我回来啦！”周末远远地朝邵扬扔来了一瓶水，邵扬抬头接过水，见她背了一把吉他，“你干嘛？文艺汇演啊大晚上的。”周末不说话，瞪圆了眼睛安安静静地看着邵扬，邵扬被看得浑身不舒服，“到底要干嘛？今天可没人过生日。”

“6个月快乐！”周末的语气很平和温柔，“是认识6个月哦~”她托着脑袋，脸凑得离邵扬很近，近到邵扬能感觉到她湿湿的鼻息。邵扬突然很想亲亲她，最终还是摸了摸她的脸，“6个月快乐。”周末刚露出牙准备撒娇，邵扬就飞快补充了一句，“小飞象~”周末迅速收回笑拍了邵扬的手背，“你果然温柔不过三秒！”

她从身后拿出了吉他，“你是不是还没有听过我唱歌呀？告诉你，我唱歌可好听了。”那时候的周末一点也不谦虚，可后来的她不论对谁都喜欢说自己唱歌不好。

“咳咳，在这个普天同庆的日子，我要为周女士和邵先生，演唱一首歌，来自陈绮贞的一首歌让你带回去，大家掌声鼓励！”他们坐在操场看台最边边的角落，很安静，邵扬还是很温柔地轻轻为她鼓了鼓掌。夏夜操场有风吹来，周末的头发和裙子都跟着风飘了起来，后来邵扬总是想起那个夜晚，后来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时候，周末“一周年快乐”“两年快乐扬”的眼神都没有那晚所谓“认识6个月快乐”一样清澈又温柔。

“写一首歌，让你带回去，在我关上车门以后挥一挥手。这歌里不想什么事情的意义，也没有欲求成功的目的。只希望在穿梭的道路，闪躲之际，有一条简单的旋律，指引你专心。有一个生活简单的人，温柔坚定，但并不企图征服你…”

楼梯口的钢琴室突然开了门，走出来一个穿着一身运动装的学生，“你F和弦按的不对吧。”周末的思绪被这个没礼貌的男生打断，她抬头看着这个看起来只有23岁的小男生，冷着脸看着他，“我只是弹了简易的和弦，没有不对。”男孩拉了个凳子坐到周末旁边，“F和弦你不弹大横按，还弹什么吉他呀？”周末被他杠得很生气，“那八度都弹不稳准老出错还弹什么钢琴？”

他笑得很大声，“喂，你太狠了吧讲话。我就随便一说嘛。”周末懒得抬眼看他，“我也随便一说，lalaland弹成那样mia要哭的吧。”周末又怼了一句后起身走向老板，“老板，就这把吧，您帮我装好。”老板拿起吉他下了一楼去给周末包装。

“知道那组八度应该怎么弹吗？”周末走进了钢琴室，轻松地将他磕磕绊绊数次的曲子弹了出来。

“哇，你这个有点儿东西呀。可我今天才开始练，你等我练一周，我也可以。”

“一周？那你慢慢练着吧。”周末看着他轻轻笑了一声便下楼了。

“谢谢老板，有空我再来啊，拜拜。”周末背起给陈年买好的吉他朝停车场走去。太阳没那么刺眼了，她终于不用戴那顶笨蛋帽子。

“美女姐姐，等等我！”周末回头，又是他，单眼皮笑起来很阳光又坏坏的样子，又弹吉他，一看就是坏男生。周末并不想和这种“校园渣男”多说话。

“我帮你背吧。”周末还没来得及拒绝，吉他就被他一把拎走了，“我叫刘宇泽。”

“周末。”

“周末？哈哈哈，你爸妈是不是很不爱上班啊。”

周末对他的玩笑并不感兴趣，没有搭话，“你们现在的小男生都这么贫吗？”

刘宇泽一脸疑惑地扭头看着冷漠的周末，“什么小男生，我94年的研究生好吗？你呢？”

周末看他怎么都不像94年的，现在自己反而尴尬，“我96年啊，但我已经工作两年了，所以你依然是校园里的小男生！”

“好啊，那你就是妹妹了，亏我还叫你美女姐姐。”

周末拿出车钥匙解锁后看着刘宇泽，“好了，我到了，你放车上就好了。”刘宇泽很乖巧地将吉他放在了后座，看着周末上了车，他掏出手机，点开了扫一扫，“加一个嘛。”

周末突然觉得他很可爱，话这么多这么贫，倒有点像当年的自己，她点开了自己的二维码，

“去哪？上车，捎你一段。”

“哇噻，收到！谢谢末末。”刘宇泽毫不客气地上了副驾，趁他扭头去拉安全带的时候，周末微微笑了两秒，幅度很小。心里嘀咕着：末末是什么非主流名字？

车里放着王菲的《乘客》，“坐你开的车，听你听的歌。末末你连歌单都是为我量身定做的啊？”

“一秒不贫你难受是吧，坐稳了不然给你扔高架上。”

这首歌的粤语版名叫《花事了》，那句“让我感谢你，赠我空欢喜。记得要忘记，和你暂别又何妨”很有名。周末很喜欢粤语歌，她觉得王菲许多歌粤语都要比国语更有感觉。只有这首，她更偏爱国语版。她喜欢甜蜜的歌词。也曾坐在邵扬的副驾，嬉皮笑脸地唱着这首歌。

“我是这部车，第一个乘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