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回忆录

一九九七年，十五岁。在家乡读书，初中二年级。

那是个安静平和的年代，至少在京郊城外的校园里，稳定安详，节奏舒缓。唯一可以忧心的，也许只有一年多以后的中考了。 我的青春期波澜不惊。 十五岁生日那天，妈妈特地送我一件大红色长袖薄款夏日风衣，衬衫式，穿起来像裙子，下衿快到膝盖，图案金彩辉煌。我很喜欢，一直穿着，配条长裤，白色运动鞋，大步走路，飒飒有风。很多年后才意识到，这种衣服要配黑色长袜，细细跟凉鞋，中间扎一条细黑纯皮腰带，戴波浪型宽沿遮日帽，才淑女才好看。不过，那时小镇风气简单，审美保守，夏日穿无袖长裙都会引来侧目，更遑论长丝袜细跟鞋宽沿夏帽……我不懂，也不敢，更没想过…… 爸爸送我一套人民文学版的汉译经典文学名著，二百本，花了他一个多月的工资——因为年初打赌，他输了。很乐意地从北京王府井图书大厦用三个大编织袋，辗转运回。那个假期非常充实，徜徉在西方古典文学里，从荷马时代到坎特伯雷故事，到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雨果的浪漫，狄更斯的传奇，广袤的俄罗斯文学的厚重思考——“多余人”的印象……第一次认识了席勒拜伦雪莱华兹华斯泰戈尔艾略特的诗歌……那些与我们民族文化完全迥异的时代，那些人，那些故事，他们的文明、审美、信仰、奋斗、浪漫……他们的追求他们的爱情…… 那个夏日假期漫长充实，经常携着一本书，爬上屋前的那颗海棠树，简陋的树屋里蜷缩着能呆一整天，直到夕阳西下，弟弟爬上来把我拽下去吃晚饭……打打闹闹，写假期作业，背诗念书……晚上星空璀璨，我们躺在屋顶上，看银河横艮天际，找星星数星座，牛郎星织女星，很容易找到对应的天琴座天鹰座，银河中间的那颗天津四构成的天鹅座，再找天蝎座、人马座，西北方的北斗七星快沉下去了…… 那年还有一件事，海尔波普彗星划过西天，陪伴了我们大半年，似乎从春到秋，每天傍晚放学的时候，都会看到它亮亮的悬在西天，拖着小尾巴，像一尾小小的鱼儿，和金星一起，伴我回家。我知道下一次再见要二千五百多年之后，沧海桑田已经轮回了不知多少次，所以无比珍惜与它的每日见面，就像一个老朋友，当它渐渐隐去，心中失落了好久…… 那年春天，邓小平逝世，电视里没有了娱乐没有了广告，每天中午回家，正播一档纪录片，关于孙子兵法，我看得不亦乐乎，很快就找到一本孙子兵法念起……很多年后看小平文选，发现他们俩满有知音感，怪不得他逝世的时候电视台以此纪念他……现在还能背出大半篇孙子…… 那年还有一次日全食，我们只能看到日偏食，应该是个周末，因为我和弟弟准备了一上午的观日工具——厚厚的啤酒瓶底，废旧的相机胶片，我们看到太阳被吞下一半，天空暗淡下来，很冷很冷，似乎还看到了海尔波普……了？ 那一年香港回归，我和弟弟熬到午夜看了交接仪式，感觉很兴奋。随后新闻是亚洲金融危机，我记得某天中午听央视新闻三十分，非常奇妙我记住了那天沪深股市成交额42亿人民币，记住了索罗斯和量子基金……很多年以后，我知道了那次危机的幕后信息，惊心动魄的香港金融保卫战…… 那年十五大，我们政治考试的很多内容都要重新背过。那年戴安娜王妃车祸去世，中学生时世报铺了整个版面。那年我喜欢的张雨生车祸去世。那时候听卡带，我喜欢他的带我去月球，一天到晚游泳的鱼，口是心非，我期待，我的未来不是梦……总是反复地听我是一颗秋天的树，歌词像诗一样缠绵，旋律像流水一般浪漫。他的高音亮丽清澈。他去世，我偷偷难过很久。 那年从表叔（与我同岁）那里抢到一本安达充《touch》，疯狂迷上了上杉达也，莫名地开始喜欢看操场上运动的男孩子们……唔～～离达也好远好远……上杉兄弟的存在让我错过了欣赏周围的男孩子们……我在一个臆想的世界里现实地生活着。 那年妈妈给我定的杂志是“中学生”、“英语沙龙”、“散文”、“诗歌”。那年妈妈收起了电视机，收缴我的卡带（不知听了谁的建议），崔健新长征，黑豹，唐朝，黑梦，垃圾场，张楚孤独的人，鲍家街……还有邓丽君、张雨生、王杰……贝多芬、老柴、老莫……砸碎了很多磁带……我哭哑了，和妈妈冷战半年……多年后提起来妈妈依然耿耿于怀，我却很后悔当年对妈妈如此冷情冷性，我们和解是因为后来妈妈生病住院……我怕得要命…… 那年我短发，瘦瘦白白，形只影单，孤零零故作深沉，不太懂经营友谊和情感，不关注身边周遭的人和事，自以为成熟实际上青涩羞怯。 那年我们的班在学校里一个独立的小院里，自成一小世界，我很喜欢那个院子，毕业后也总回去看看。每个班级教室前面都有学生们自己弄的小花园，春夏秋长满了花花草草。清早从家到学校，一路斑斓。阳光下闪着露滴的牵牛花，五颜六色插茎就活的太阳花，蓝色粉色蝴蝶花，各色蜀葵，二月兰，蒲公英，点地梅，地黄，马蔺，田旋花，石竹……从夏初到秋末，校园里是孔雀草万寿菊的天下，一片一片，云霞铺地…… 那一年安安稳稳，成绩不上不下，和老师同学疏离有距，不是个性，而是不懂……有亲密的朋友，很快莫名被弃，清冷高傲，压根没在意。有小学时的同学约来聚会，也渐渐散开。因为太年轻了，时光太多了，我们总是不在意那些零散的碎片的相知相念，总觉得未来时光大把，前面的风光无限…… 时光飞逝，轰隆隆二十年呼啸而过。世事变迁沧海桑田，回忆我花朵般的十五岁那一年，那些记忆如钻石般闪亮鲜明，温暖却固执地牢牢占据记忆芯片的一角，似乎用永远不打算移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