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寂抄」羽衣

万籁鸣在《我与孙悟空》谈及拍摄《铁扇公主》初衷,“那时我思想上考虑的是,既然美国人可以搞表现他们西方民族特色的《白雪公主》,我们当然也可以搞具有我国民族特色的《铁扇公主》。我忽发奇想,如果《铁扇公主》能够绘制成功,就可以有机会让全国人民也包括广大海外侨胞和一部分外国人一睹两位 ‘公主’的芳颜,从思想内容到艺术形式作一个全面的比较。”

而《铁扇公主》(1941年)后,中国的第二部真正意义上的公主电影是以木偶形式出现的《孔雀公主》(1963年)。《孔雀公主》的诞生有特殊时代背景加持:1956年傣族民间叙事长诗《召树屯》汉译本出版,为故事的改编提供了凭借。1960年岳路导演的木偶动画《牧童与公主》为木偶造型、动作设计提供了技术支撑。但要了解《孔雀公主》的魅力,不妨以同样是1963年的电影《早春二月》为辅助:谢铁骊的《早春二月》在全国57个城市放映,并非引发轰动效应,而是被视为大毒草,供全国人民批判之用。1963年已经将近“文革”,社会环境渐渐恶化,一再否定贵族特权,但靳夕却拍摄讲述王子公主故事的木偶《孔雀公主》,不能不说很有勇气。








《孔雀公主》(傣族故事《召树屯》,他国形成异文,如泰国《素吞与婼娜》、老挝《素吞坡》)是世界范围内“天鹅姑娘”故事之一种:从天而降的天女被男性抢走羽衣后,失去飞行的能力,被迫与男性结合,数年后偶然有机会披上羽衣,随后飞天而去。汉学家李福清在《神话与鬼话》中提到“天鹅姑娘”类型中的美拉尼西亚故事、菲律宾吕岛、Tabaci岛都没有提及天女之衣,只是说翅膀。他进一步指出,较发达的文化类型出现的飞天媒介都是衣服,天女动物化的出现是图腾崇拜的延伸。




像动画《海洋之歌》便可视为另一个意义上的“天鹅姑娘”,这类动物皮毛故事有很多。像是藏族《尸语故事》中的《朗厄朗琼和贾波擦鲁》,男性穿上鸡衣,便可成为公鸡。或者是藏族的《寡妇与青蛙》,穿上青蛙皮,就可以变为青蛙。类似《安吉拉·卡特的精怪故事集》收集的《渔女和螃蟹》(印度部落): 路边有棵菩提树,螃蟹对它说:“你是我的树吗?你是谁的树呀?”树说:“我是你的。”于是螃蟹说:“倒下。”树倒下了。那棵树的里面住着个小伙子的人形。螃蟹穿上人形,把螃蟹外壳放进树里。 中国的志怪小说也常见这一思维: “先是,道士尝行乞村中,杲辄饭之,道士以故识杲。见杲衣服濡湿,乃以布袍授之,曰:‘姑易此。’杲易衣,忍冻蹲若犬,自视,则毛革顿生,身化为虎。”——蒲松龄《聊斋·向杲》 “狐邀乙去,入一洞中,取褐衣授之,曰:‘此先兄所遗,着之当可去。’…至门外,踣地化为狐,四体犹着人衣。”——蒲松龄《聊斋·金陵乙》 “吴心疑,比晚复出散步,遥见山坡下一猛虎咆哮而上。吴惧,急缘一巨树避之。未几虎至洞外,作人立,自解其皮,视之即班也。吴益惧,两股战栗,树枝苏苏作响。”—— 管世灏《影谈·虎变》 中国各民族都有其“天鹅姑娘”故事,在汉族文学中,郭璞《玄中记》便较早记录羽衣这一形式:“昔豫章男子,见田中有六七女人,不知是鸟,匍匐往,先得其毛衣,取藏之,即往就诸鸟。诸鸟各去就毛衣,衣之飞去。一鸟独不得去男子取以为妇,生三女。其母后使女问父,知衣在积稻下,得之,衣而飞去。后以衣迎三女,三女儿得衣亦飞去,今谓之鬼车。” 在敦煌遗书《董永变文》中,同样涉及“天鹅姑娘”故事:“夫子将身来誓挂(筮卦),此人多应觅阿娘。阿耨池边澡浴来,先于树下隐潜藏。三个女人同作伴,奔波直至水边傍。脱却天衣便入水,中心抱取紫衣裳;此者便是董仲母,此时修(羞)见小儿郎。 ” 汉族“天鹅姑娘”故事最终以唐代句道兴《搜神记·句昆仑》形成了一代完整体系,故事由田昆仑父子分担,形成前后两个主角故事。前故事为田昆仑偷窃天女羽衣,与天女结合生下田章。而后天女再得天衣,飞天而去。后故事为天女思念幼子田章,返回人间接子,田章在天接受天帝教诲,习得文书八卷,而后担任地上帝王臣子,仕途显赫。 而 “天鹅姑娘”在汉民族的一大贡献是与牛郎织女故事结合,传统牛郎织女故事是: 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女也,年年机杼劳役,织成云锦天衣,容貌不暇整。天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牵牛郎,嫁后遂废织衽。天帝怒,责令归河东,许一年一度相会。涉秋七日,鹊首无故皆髡,相传是日河鼓与织女会于河东,役乌鹊为梁以渡,故毛皆脱去。—— 殷芸《小说》

糅合“天鹅姑娘”后,牛郎织女故事转换为老牛告诉牛郎明天有仙女在山中的湖里洗澡,偷拿她们脱下的纱衣,没有纱衣的仙女就再不能飞去,便会成为牛郎的妻子。(清代古典小说《牛郎织女》则在殷芸《小说》基础上,嵌套民间传说《七世夫妻》金童玉女情缘,使得故事发展类似《张羽煮海》。)

羽衣故事在中国历史上也有很多,《史记·孝武本纪》载:“天子又刻玉印曰‘天道将军’,使使衣羽衣,夜立白茅上。”《汉书·郊祀志上》载:“五利将军亦衣羽衣。”颜师古注:“羽衣,以鸟羽为衣,取其神僊飞翔之意也。”苏轼《后赤壁赋》又有:“梦一道士,羽衣翩跹,过临皋之下。”(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孟晖《潘金莲的发型·晋代名士的休闲服》写道:

“在南北朝时期,纶巾一类的巾帔在士大夫中非常流行,甚至,在相传是初唐画家阎立本作品的《古帝王图》中,陈朝的两位皇帝也都穿着这一类服饰。其中,陈文帝身披的一件颇为长大的帔巾,并不是用轻纱制成,看去有丝丝的细毛,可能是文献中所说的‘白接籬’、‘白鹭縗’。《世说新语》‘任诞’中记载,山涛外出游赏,每游必醉,‘人为之歌曰:山公时一醉,径造高阳池……复能乘骏马,倒著白接籬。’《南齐书•东昏侯记》则云:‘又订出雉头鹤氅、白鹭縗。’晋郭璞注《尔雅》曰:‘白鹭也,头、翅、背上有长翰毛,今江东取为睫樆,名之曰白鹭縗。’北朝、初唐时,流行过一种独特的服饰,叫羃。这种羃主要就是把一方长大的衣料略加裁剪、缝缀,做成近似披风的形式,人们出门在外时把它披罩在身上来挡避风沙。把这些资料综合起来看,‘在当时是对披风类服饰的一种称呼,白接(睫樆)、白鹭縗,应当就是用白鹭羽毛做成的披风、披巾,也就是《古帝王图》中陈文帝披在身上的服饰,主要出在多有白鹭的江南地区,是江南特产的豪华高档时装。’”



《晋书·武帝纪》云:“咸宁四年十一月辛巳,太医司马程据献雉头裘。帝以奇技异服,典礼所禁,焚之于殿前。甲申,敕内外有敢犯者罪之。”又《南史·列传第二•文惠太子传》,“善制珍玩之物,织孔雀毛为裘,光彩金翠,过于雉头矣。” 唐代诗人郑嵎在《津阳门诗》序中写道:“又令宫妓梳九骑仙髻,衣孔雀翠衣,佩七宝璎珞,为霓裳羽衣之类。曲终,珠翠可扫。”王谠《唐语林》卷七也有,“士女踏歌为队,其词大率言葱岭之士乐河湟故地,归国而复为唐民也;有《霓裳曲》者,率皆执幡节,被羽服,飘然有翔云飞鹤之势。如是者数十曲。教坊曲工遂写其曲奏于外,往往传于人间。” 《旧唐书·五行志》:“唐中宗女安乐公主使尚方合百鸟织二裙,正视旁视,日中影中,各为一色,百鸟之状,并见裙中。”



《红楼梦》第49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正说着, 只见宝琴来了,披着一领斗篷,金翠辉煌,不知何物。宝钗忙问:‘这是那里的? ’宝琴笑道:‘因下雪珠儿,老太太找了这一件给我的.’香菱上来瞧道:‘怪道这么好看, 原来是孔雀毛织的。’湘云道:‘那里是孔雀毛,就是野鸭子头上的毛作的。可见老太太疼你了, 这样疼宝玉,也没给他穿。’宝钗道:‘真俗语说各人有缘法。他也再想不到他这会子来,既来了,又有老太太这么疼他。”










《闻见瓣香录》丁集:“鸭头裘,熟鸭头绿毛皮缝为裘,翠光闪烁,艳丽异常,达官多为马褂,于马上衣之,遇雨不濡,但不暖,外耀而已。”

红楼梦》第52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勇晴雯病补雀金裘】: “贾母道:‘下雪呢么?’宝玉道:‘天阴着,还没下呢。’贾母便命鸳鸯来:‘把昨儿那一件乌云豹的氅衣给他罢。’鸳鸯答应了,走去果取了一件来。宝玉看时,金翠辉煌,碧彩闪灼,又不似宝琴所披之凫靥裘。只听贾母笑道:‘这叫作'雀金呢',这是俄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前儿把那一件野鸭子的给了你小妹妹,这件给你罢。’宝玉磕了一个头,便披在身上。贾母笑道:‘你先给你娘瞧瞧去再去。’”

又,梅兰芳《天女散花》据说最初扮相,云肩及小腰裙是用的真孔雀翎子,但因羽毛并不柔软且容易挂住风带,妨害舞蹈姿势,所以便改用了丝绣的孔雀翎。而徐悲鸿观看梅兰芳《天女散花》后,作画《天女散花图》,并题诗一首:“花落纷纷下,人凡宁不迷。庄严菩萨相,妙丽藐神姿。”画中又改用真孔雀翎子。


据叶渭渠《物哀与幽玄》,“在原始社会里,他们不像古代西方人那样用鸟毛、兽皮掩体,而是以树皮、树叶蔽身。惟一一处记录以鸟毛掩蔽身体的,是《古事记》所载的‘少彦名神以鹪鹩翅为衣’。”而日本正仓院又有仿唐制的“鸟毛立女屏风”,第二扇便身着羽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