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遇到的语文老师

最近高考被替的事,总是提到语文老师,也让我想起了我的语文老师:
我小时候,在县城上学。当然,我也不知道那里是不是叫做县城,总之是一个离大城市只有三十多公里的小镇。那里有个出河口,有个兵工厂,兵工厂之外,是农村人的田地。
在工厂里工作的人,每天工作八个小时,上班就集体地哗啦啦往厂子里冲,下班了,还没到下班时间,就集体站在厂子的大门口,像是关了一天的禁闭,此时正要冲将回家,享受新鲜的空气。
我的同学、朋友、我的老师,我的邻居们,全是围绕着这个工厂生活的人。我从来没进入过厂区,但听说那里面花草很多,宽阔而明亮,生意最好的时候,有一万多人都因为能在厂子里工作而自豪。
进了厂子就相当于有了一生的保障。父母快退休时可以把工位让给家里的孩子,这就是所谓的“替工进厂”,通常父母会把自己的位子留给比较偏爱又不是太有出息的幺儿。而没有父母在工厂里兜底的也可以考工进厂,考进去了就给分配工作,要是考不进,也没关系,工厂里有专门卖周边的服务公司,没考取的人就可以去那里工作。生病了,所有都会去厂里办的医院,门诊,看病,打针,只要是能治的,都会一条龙服务给你治好。生活方面都齐备了,学校自然是少不了的。父母在工厂的孩子,从上幼儿园起就由工厂企划了,之后是小学,这之后是初中,高中,只要你没有野心要出去混,你是可以在小镇里待一辈子的。
农村人,自然也是一样的。只不过,他们也有和我们一样的医院,学校等等,只是进的地方不同。
我小时候,数学比较好,也喜欢看漫画,小学快毕业时还学过一阵子国画,那时候,我家离学校比较近,一回来,我首先不是做作业,而打开电视,调到凤凰卫视,抓紧把每天下午五点半的动画剧场看了。我还记得,小学时周末是要规定上兴趣班的,我对兴趣班实在不感兴趣,还逃了课躲在同学家里看央视六套重播的少年电影。
对学习,我从来都不太上心。关键是没那种概念,小镇就是我的天空,我对未来没有太多的规划,也不觉得自己要进什么样的好大学,总之只要每个月妈妈帮我订阅的音乐杂志能按时到,我那些带磁带的英语双月刊都能按时到,我就很满足了。
不过,这种情况,很快就从不自觉演变成了有意识的逃避。那是小学升到初中的时候。初中分班,我们一个年级有四个班,我好像是在二班,我有点记不清了,只记得,我们的班主任是个六十多岁有白头发的人,我们全班的同学都听说他已经退休了,是因为学校里没有老师,所以才返聘的。我问过妈妈返聘是什么意思?妈妈言简意赅,直接点到经济上去了,“返聘就是拿两份工资,退休工资一份,在岗的工资又是一份。”对于这种拿两份工资的大人,镇上的长辈们都是发自内心羡慕的,觉得那些拿两份工资的人,都是很会来事,是精明的。
会不会来事,我不太知道。但有一点是确定的,从一开始我就不喜欢我的语文老师,而且看得出,他也不喜欢我。他喜欢我们班上一个皮肤有些黑,有些成熟的,总是有一个丝绒大花圈扎着一个马尾的姑娘。她初中三年一直是我们的语文课代表。
我记得,有一次全班玩游戏,她找我借鸭舌帽,我从抽屉里拿出来给她,她戴上了,脱口而出来一句,“哎呀,你的头这么大呀,你看我戴还空了好大一圈。”我瞧着她,瞬间就不喜欢她了。无亲无故地,说这些做什么。瞧着她把帽子拿走,我的思绪又回到了家里,我不想在教室里待着,一点儿意思都没有。我只想赶紧回家,躲进我的小卧室,摊开所有的明星海报和书,好好自由自在遨游一番。
正因为心思不在老师跟前,所以他不喜欢我,我的反应是很迟钝的。但有些东西是慢慢渗透的,就像一滴墨水融进了清水里,慢慢融开了,总有一天,清水也会变色。
有一次课间,两节语文课一起连上的课间,大家都在争相恐后地背课文,有些是找小组长背,有些是找班长背,有些找老师背。那天我莫名其妙不知怎么地,就找了语文老师背书。
背书,没什么要紧的,以前也背过。可这次,在我前面背书的正好是那位扎着丝绒花圈的语文课代表。可每次,课代表背书背不出来,他都会去提醒,一提醒,就可以接着往下背了。我想着,真好,如果他能提醒一两句,说不定我就能完完全全的背出整篇文章。
但,我第一次去时,正好是在课代表后面,他一句也没提醒我,只是笑嘻嘻地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想,他应该会提醒我的,因为我卡壳的地方,与课代表一模一样的,没理由偏袒她。可他没有。
没有就没有吧,我回到座位上,又重新背了一遍课文,把卡壳的地方重新过了一次,但是当我再次回到他面前时,又一次卡壳了,真是太诡异了,我不敢相信。老师仍然没有要提醒我的意思,只是笑嘻嘻得看着我,仿佛在说,我就看你背不背的出来。
我不是那种争强好胜,别人说我不行我非要行给你看的人。我总是觉得,我要是就好了,我就能打败他,让他也尝尝屁滚尿流的被人看不起的滋味。但我也只是这么想而已。反正背不出来就不背了,还能怎么办,管它呢。我坐回书桌前,把课本扔到了一边,继续幻想我这一周在电视里看的动画片。
直至毕业,我和语文老师的关系一直不好,我一直把这归咎于我本人太懒了,只想一味地待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意去像别的人一样讨好他。可我再一想,在班里,除了课代表经常因是他喜欢的学生而占便宜(最大的便宜,大概就是考高中的时候免费入了市里的定点学校,这个事情在我们班上震动是很大的,我们都觉得她分数不够,当然,肯定也有家长使力,也不光是老师的缘故)之外,没有人喜欢他。
他不是那种有魅力的老师,他的嘴角经常挂了两道白白的风干的吐沫,眼皮子经常耷拉着,笑眯眯地旁观着别人。他的语文教的也不怎么好,至少我觉得不太好,因为大家都说他是返聘的老师,我就总觉得他要比一般在职的老师也更优秀,结果只是跟他们一样,处于平行水平,这让我心里很不服气。
多年之后,我才发现,或许正是这种不经意间露出的不服气,让他对我少了一份喜欢。正是这份不服气,让他决定,无论我做什么,他都不会夸奖。哪怕是有一次我一个人完成了教室和走廊的黑板报的制作,他也完全没有夸赞之意,只待课代表上来,随便拿笔在我画的蜡烛旁边,又添了几根蜡烛,他才喜笑颜开地说,“你看看,一下子就好看多了。”
初中毕业后,我去了城里上高中,不常和同学联系,只是经常听到关于他们的流言蜚语。比如,那个课代表在新学校里过的并不好,或者同宿舍的人都不怎么喜欢她。又或者,有曾经看不出和老师关系好的女同学,都纷纷写信给他,向他哭诉衷肠。我记得有个跟我关系很好,但自从上了初中就不怎么来往的朋友(她说是我突然不理她了,我后来想,我确实是有这种突然不理人的习惯,我不否认)写信给他,向他和盘托出自己正在被五个高年级的哥哥追求。
我听到这些,整个人惊讶不已。渐渐的,流言蜚语都得到了证实。偶尔回到家里,和父母散步,会遇到语文老师,他会以一种关怀的语气,告诉我这些流言蜚语。我总觉得他好像是在提醒我,我也应该说一些关于我自己的事,但我一直没有说。
高中时代的我,喜欢上了收集唱片、看杂志、恨不得整天埋头于欧美音乐的狂热中,另外我还长胖了,更何况又是镇上来的乡村女孩,所以,并没有男孩子要追求我。
对了,我有了一位非常好的语文老师,三十四五了,并没有结婚,大家时不时就要说他教女朋友的事,但他教得非常好,我很喜欢他。
高中毕业后,我考到了省外,并没有通知我的初中语文老师,也很长时间没见他了。我想我是故意躲着他的,我不想见到他,我不希望再遇上他那种笑嘻嘻的,无法界定好坏的眼神。
等我再见到他时,他正在镇上闲逛,而我那时候正好在城里的重点医院实习(医院本身究竟好不好,要另说。但这个医院在我们镇上的人眼里,算是天皇老子,挤破了脑袋,找了多傻关系才能进去了,连扫地收垃圾的都拽不得了),我上前打了招呼,他刚听说我在那个医院里,就立刻喜笑颜开了,还主动把电话号码写在纸上交给我,说,要是哪天得空,就去找我玩儿。
我顿时五味杂陈,我很难过。觉得语文老师堕落了,堕落到让我瞧不起的地步。我想,为什么不去找你的课代表呢?她比我,不是与你更熟吗?我有一种胜利者的错觉,同时又极力压抑着,不要让这种错觉表现出来。
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两年前,我被拉进了初中的班级群里,我看了一下群里的人,语文老师那三个字的名字赫然在目。但不知怎地,自从我进群之后,群里就再也没说过话。如今我换了手机,那个群也消失了。我一直在琢磨,是否是因为我的存在,让大家都不好意思了呢?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太自恋,怎么至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