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宗教时代遗民
一
我们在赤褐色的原野上烧纸。还能在哪儿呢,当然是在地球上。
初秋,一个昏暗的早上。金黄的纸张比淡黄色杂草显得更有生气,我们站着。在我的左手边,纸元宝纸钱装在一个巨大的红色塑料袋中,像一只整装待发的热气球。一切看似都准备好了,我们依旧站着,谁也没动,只有一个人张口打了一只哈欠,我看着他张大的嘴巴,一度以为自己听到了某个声音。我们都默契的好似在等待,等待死去的人发号施令。
露水很重,我低着头盯着红色塑料袋的外壳。细小的雾气开始像一层纱一样爬上去,随着时间推移,它像是某种心情,开始慢慢变得模糊而厚重,结成露珠,流下泪来。元宝变得潮湿,纸钱变得潮湿,还要到什么时候呢,再不点着就点不着了,我想。
没有人坐下,也没有人爬出来。
他的手机铃声响了,铃声是一个人用英语在唱:“还要有多久?不会太久了。你所收获的,是你曾经播种的。”写到这里我突然开始怀疑,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句话说得正确与否,更何况我觉得这话说得棒极了,让我忍不住想在这个看似压抑的原野上呐喊,鼓掌叫好。可我不够牛逼,我怕他们说我是个精神有问题的疯子。这一次,我又失败了,我不想安慰自己说,我在做自己主人的路上又前进了一步,意识到比行动更重要之类的话语。所以没办法,我只能选择遗忘,用一种与我无关的冷漠把它丢弃到我的无意识中,等待一次无意识的核爆。在头脑的军械库中,热情从来都不是引信,冷漠才是。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我的怀疑是什么,我怀疑自己给我听到的话语加错了标点。那后面会不会是一个句号而不是问号,会不会是一串省略号而不是一个句号。如果他唱的是中文就好了,我还可以尝试辨认他的语气。当然如果他能亲自跑到我的面前,我们找一个安静的没有一丝噪音的角落,他只为我重新演绎一遍是最好不过的了。我想到了神,那个造物的唯一的主。那我是什么东西,我可以是?(其实我并不清楚这个地方应该是什么标点,你想好了么)
电话是神婆打来的(电话那头传来神婆老公的咒骂,儿子与儿媳的争吵,我隐约听到了玻璃破碎的声音,这一切都在预言,神婆的确不属于人间)。这种人原来被叫做祭司,或是先知。他们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他们能去彼岸,去了还能回来。神婆说天大的事,我们中的某个人需要系一条红丝带,不然他将会有一个开放式的厄运,总而言之就是某种不幸必然会发生在他的身上。我用自己仅剩的一点理智想到,如果没有的限制与制约,神婆的预言一定会实现的。然而灾难究竟是什么呢,除了死亡,我找不到任何其他的灾难了。红丝带可以预防死亡么,我想知道。
神婆没有告诉我们是谁需要这条红丝带。巨大的眩晕降临到每个人的头脑。我们只想找出那个人,如果可以的话在场的其他人每个人都给他系上一条红丝带,让他变成一只红色的茧。
是他的罪,是他的罪,是他的罪……
主啊,为什么偏偏是红色的,它真的可以代替我流出些什么吗?
二
起风了。风顺着我的裤筒流进来,像一束会拐弯的光线,我为什么没穿黑色的裤子。我在亵渎。我甚至想笑。把笑当哭来使用,事情一定会重新变得有趣起来。最后再告诉他们,笑就是哭,哭就是笑。我的身体被风照亮了,我不得不注意到我小腿的战栗以及新生的鸡皮疙瘩,这只在某一特定时刻从我身上涌现的丑陋的凸起。于是我努力判断风的方向,躲在那只巨大的红色塑料袋后面。而他们,有人和我一样,只是我们对于风向判断有着近似对立的天壤之别,我们面对面站着,中间夹着巨大的红色祭品,都以为是自己躲了起来。而有些人则迎着风,他们要保护身后的红色塑料袋不被吹走。最终我们围成一个圈,像是神的引力,或者可以称作,命运?
她向前迈了一步,伸手去触碰红色塑料袋的袋口。由于纸钱太过饱满,袋口只能借助一条红色绸布勒住。她的手苍白,纤细而灵巧,她涂着红色的指甲油。红色的油泛着金属光泽,厚重而拥有冰冷的质感。我有些迷醉,灯红酒绿,莺歌燕舞。那些寂寞的游戏之后,坠入更深更大的寂寞。躲在寂静里,躲在意识消散处,像俄罗斯套娃一般躲在一个又一个“我”的后面,直到再也分不清谁是我。(我是谁,才是一个老掉牙的哲学问题,我从来都不在乎我是谁,我想我只想知道谁是我。)她把红色绸布展开,不为披在身上。她反复确认绸布的纹路,熟练的把它撕成无数条丝带。
我想我已经明白她要做什么了。
请神。她第一个把红丝带绑在脚腕上,她脱下鞋子,赤着脚踩在超市的泥土上,一步一步摇摇晃晃的离开了。远处停着一辆车,闪着红色的灯光,车门打开,一个孩子奔跑而来。看样子,他要跑向那个女人。我听到孩子的口中传出一个苍老的嗓音,孩子对着女人说,快过来我的女儿,快让我躺在你的怀里,我们就要离开。
我揉了揉眼睛,车子不见了,女人也不见了。我看到地上摆着一束猩红的菊花,上面有一朵特别大,像极了那被撕碎的布条。红色布条也不见了。
三
他盯着手表,好像在做一次深入的阅读。当秒针定格在某个时刻的时候,他发出狂热而嘶哑的叫喊,他说,“吉时已到”。
……
四
我被一个电话叫醒。梦里下了好大的雨,我找不到火柴,一切都湿漉漉的,怎么点也点不着。梦里的我一开始站在一个红色不规则容器旁边,后来又躲在金黄的烛台下避雨,雨下的太早了,持续的时间也太久了,直到漫过金黄的元宝和纸钱,大地上渗出金色的液体。我突然怀疑这或许不是梦,因为我无比坚信科学家的证据,科学说梦里的一切都是黑白的,绝不会有任何特殊的颜色出现在一个人类的梦中。
雨水把一切都搞砸了。
我睁开一只眼把电话接通,打开免提键,又闭上眼等待着电话那头的声音。电话是神婆打来的。她说我死去的爸爸在那边缺钱了,让我赶紧去烧给他。我说我知道,今天是爸爸的忌日,我正要早早起床给他上坟。除了要钱他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么?神婆说,没有了,他说他会好好保佑你。可我想不出他能保佑我什么,保佑我晚点去见他么,还是保佑我们能早日再次相见。神婆说,你爸爸没有乱花钱,只是他前几世欠了太多的债,这一世还没还完他就走了,父债子偿,你不替他还他会继续受苦的。我突然想起来,在他下葬的那天,我把从小到大他送给我的东西全都烧给他了。一切就好像他要重新在那边生活,就好像他会重新抚养一个儿子,重新经历一切糟糕的事情。我对神婆说,放心吧,已经有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关于死去的父亲,我实在想不出他在彼岸花钱的样子。我能想到的只有他飘在一片空荡荡的乳白色空间里,安静恬淡,他什么也不拥有,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知道,他就这样永恒的飘荡着,任何人都不能叫醒他。
我特意挑了一件多年以前经常穿的夹克,若隐若现的樟脑味道让我好像在做时光穿梭,然而那并非失忆般的回到过去,它更像是阵风徐徐的海面上的船只,摇晃颠倒,持续性的眩晕,只有呕吐的时候才能保持些许的清醒。出电梯进车库记得左拐,因为有人昨天占了我那坐落在右手边的车位。记得把车停在妈妈家隔壁的小区,因为妈妈住的小区胡同里总是塞满了车,一旦进去就很难出来,而在妈妈家等待路途通畅的时光又使我感到无比难熬与坐立不安。我实在是不知道该与妈妈聊些什么,我不想一直喝水,也不想吃从小吃到大的她煮的面条。从前我以为这是一种喜新厌旧式的厌倦,可如今我想那只是一种与世界相处的新方式吧。人哪有那么容易厌倦呢,毕竟人那么擅长遗忘,而且他的一生又是那样的仓促而短暂。
她依旧给我准备了一碗手擀面,依旧不会提前打电话问我是否吃过早饭。她或许知道我没有吃早饭的习惯,所以才无所顾忌的为我准备一份通往我们曾经朝夕相处时的回忆的早餐。她总骗我说面条要赶快吃完,不然面条会吸水,变得越来越多,直到你怎么吃也吃不完。我那个时候害怕极了这个故事。现在想来怎么吃也吃不完,实在是最令人绝望的一种情绪了。就像一个人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甚至还在让一切变得更加糟糕。当努力不再证明与驱动一个人的存在,还有其他路可以为生么?我端详着桌上的那碗面条,它孤零零的被放在白色的餐桌上,没有筷子,没有桌布,没有放咸菜的小碟子。我能感觉到面条在生长在膨胀,直到白色的线条填满一整间屋子,像树根一样从门缝墙缝窗缝中钻出去。它吸水,生长,循环往复,直到把我和妈妈全部吞没。如果外面不停地下雨,那这个世界就要遭殃了,总有一天世界会变成一个茧,阳光照不透,人们开始学会闭着眼睛做所有的事情。
她把一个巨大的红色塑料袋拖给我,上面用红色的布绸扎紧,里面装着给爸爸准备的纸钱。
我说,我走了,还有什么要嘱咐的么?
她说,没有了,纸钱比神婆说的多准备了一份,你爸终于不用再做一个欠债鬼了。
我说,没准还能用这笔盈余在那边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她说,你爸除了瞎想,他还能喜欢干什么?
我说,这谁也说不好,那个世界说不定可以用思想换黄金呢。
然后是我们许久的沉默。
五
下起了雨。我无比确信,雨是从我头上这片乌云中飘落的。
爸爸,你欠的债,或许要留到下一世,你自己去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