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来到伊犁,远行、放逐、独处(上)
这是一篇非典型游记,以文字记录一个人的伊犁之旅,如碎片般打散所见所闻的顺序、逻辑。
如果非要以时空顺序来描述我的旅行,那么简单来说:我从上海出发,用了7天时间,先后来到乌鲁木齐、伊宁、特克斯县城、喀拉峻、琼库什台这几个地方;其中在喀拉峻1.5天,在琼库什台2.5天,在伊宁1.5天。
我是这样想的,这次旅行对我有着特别的意义,并不是因为伊犁是我去过的物理距离最远的地方。毕竟,庞杂的交通网络布满整个蓝色星球。想去哪里都可以,去哪里都不稀奇。
即使疫情将我们行走的边界缩小至国境线以内,我依旧想用铅笔在地球仪上随机点选着某个地点,把那当做我未来几年会去的远方。
因特网让我们产生了世界不大的幻觉,但如果不是自己用脚步丈量此地,无论是游记、摄影亦或是Vlog,都无法达到亲临的效果。我明白,描述是一种破坏,我所见的世界因为描述而扭曲变形。
一、喀拉峻

我在草原上席地而坐,面朝南方。中天山山脉自西向东延伸,最东边和最西边的雪山溢出眼角。

脚下松软的草原如瀑布在峡谷前迅速收拢,不远处几只肥滚滚的土拨鼠在地洞前出没,刹那间一道黑影投在绿野上,头顶一只猛禽于上空盘旋,离地一千尺。
我不敢长久直视那双飞翼,目光向下直线顺延至正前方极远处,一簇簇墨绿色的云杉林聚于山岭之间,白色的水汽在雪线以上的峰顶四周翻腾。而远处的森林上空也有飞鸟盘旋。啊,喀拉峻。
穿越千里,终于来到独处之地。在城市中,如果不是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很难找到目光所穷之处空无一人的角落。这几个小时,我坐在这里,嘴角不由自主地保持上扬——但没觉得自己是独享万千风景的君王。
喀拉峻作为一个辽阔的景区,面积装得下北京和广州。三个小时前,我还在景区门口和一群团队游客挤上观光车——毋宁说是一辆穿行于乡野的巴士。上车前,天空正上演日环食,我教几位老人用墨镜观测这一天象,他们此前对日食几无所知,因此谦逊又激动地向我表达了感谢与赞扬。

途径无数牛羊成群的低矮草丘,雪山随着视野的抬升从极远处显现,观光车将我们运送到草原深处,多数游客只在观光点附近徘徊。东喀拉峻几处观光点的名称,言简意赅、大音希声,比如:乌孙夏都、鲜花台、猎鹰台……没有采用一些蹩脚的修辞手法。然而,在喀拉峻绕着观光点转是可笑的,以点为面,我朝着山脉的方向走去,没走多远就只剩下一人,间或有哈萨克族牧民骑着马在天际线飞奔而过。

置身天地玄黄,如蚂蚁般温顺地伏在巨大的山脉上!我挪动脚步站到一处悬崖上,神思游离至细微处。
左边几米外是稀疏的云杉林,脚下的石头表面覆盖着一层干燥的红色苔藓。
六月的山风吹过云杉,神奇地传来细雨的声响,甚至还有潮汐的音乐。
云杉树底盘根虬结,日光穿过针叶在地上映出深浅不一的草色。
牛的粪便顺时针盘成一坨。
二、轨迹
我在上班时用了一个小时反复思考是否要改签航班。入疆的政策非常严格,且每天都在变化。出发当天,从杭州飞往乌鲁木齐的航班均要途径石家庄——而河北已被当地列入中高风险区域。
不敢冒险,我退票后改从上海出发。不过,上海在疆内的一些地州也属敏感地区。除此之外,“黑名单”上的地区还有:北京、湖北、黑龙江、辽宁、吉林、天津、内蒙、广东、四川……差不多是半个中国。
坐车前往机场的路上,忍不住脑补一个极端案例:户籍武汉,近年留学美国,年初飞回东三省的亲戚家,两个月前去广东找过工作,最近在北京落脚……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无聊。
三、远行
光靠一个周末是无法远行的。年轻人利用这点时间逛街、吃饭、喝咖啡、看电影、打电玩、约密室逃脱、看展、玩桌游……以地铁站和商场为圆心画出生活的边界。
在不合时宜的饭局上,在钟鸣鼎食的宴席中,在觥筹交错的酒吧里,放空是一种很好的休息方式。周围的聊天声音挪到第二声轨,脑海里的回响放到第一声轨,视觉聚焦于食指旁的高脚杯,1/4的液体。让沉默代替自己说话。思绪随意飘散做布朗运动。
这时候我会想,再走远些,再走远些。
所有远离人烟的地方,都是旅行者的天堂。离得越远,越能逃离商业化的涂装,逃离被三流文学比喻的风光,逃离不伦不类的景物组合。离城市越近,被染指的可能性就越大,再纯净的景致也会出现破绽——譬如天山天池里的龙船。
必须说明的是,并非一定要逃到几百、几千公里外的城市才算是远行,更不必非得追着晨昏线飞至另一个大洲。比如,我的第一次远行就是在小学,独自一人从家门出发,穿越熟悉的街道和农居、高速公路下的桥洞,路过镇口一个破落的自来水厂,踩着田埂进入湿漉漉的油菜花田,爬过布满牵牛花藤的山脚,天空中烈日高悬,终于来到一条宽阔的溪流边,脱下凉鞋,双足浸入冰冷的水中,接着全身扑了进去。待到游回岸边,凉鞋中的一只被上涨的溪水冲走,再也找不回来。我站在高处遥望这条溪流蜿蜒不止,想起每年都有孩子溺死在溪水中。
换句话说,那是我第一次尝试从居民区出发,以小孩的尺度跑过平原、丘陵和山地,最终来到大洋。而长大后的我们,无法在一个周末完成这样的动作。
四、我对自己说
别把伊犁当作什么“世界的尽头”。
五、通行证
到达伊宁的几个小时前,我在乌鲁木齐机场中转,迎面走来一位五十多岁的阿姨。她不懂怎么在手机上认领健康码,急着向我求助。我嬉皮笑脸地安慰她,阿姨没事儿,慢慢来。
没想到阿姨带着点哭腔解释,她从阿勒泰来乌鲁木齐,要飞去江西看病危的父亲最后一眼。工作人员说没有健康码就无法登机,还有一个多小时飞机就要起飞了……
扫了服务台提供的二维码,一大串列表呈现在眼前——几乎每个省级行政区都有专属的健康码,名字各不相同,就像是不同的签证。我赶忙在她手机上操作起来,搞错了两次才填好。阿姨千恩万谢地要留下我的手机号码,我催她快去安检。
这可能就是我今生与这位陌生人唯一的相遇,想到她此行的目的,心里又替她难过。
六、大河
音乐可以为风景叙事。事实上,我们像携带细菌一样携带着自己的旋律踏上旅程。
比如我,作为魔戒迷的我,未曾去过新西兰,进入喀拉峻就如同进入了中土世界,耳机里不间断播放着魔戒电影原声。
靠着这些,每分每秒,我沉醉于眼中所见和脑中所想。阳光照耀着的草坡色彩明艳,牛羊遍地,就像夏尔霍比屯;走入云杉林就像走入了瑞文戴尔;朝着天山如同朝着迷雾山脉,卡兰拉斯、勒布迪尔和法怒德何三座雪峰永恒伫立;峡谷中的阔克苏河正如大河安都因……

在喀拉峻的第一天下午,坐在悬崖边上时,我打开Kindle里的《魔戒》,念其中的段落:
其他人在这香气四溢的草地上坐下来,只有佛罗多依旧震惊于眼前的美景,不知如何是好,他觉得自己似乎是来到了一扇看着早已失落世界的窗口。阳光照在他无法用言语描述的环境中。他看到的一切都美得无与伦比,但那美丽似乎是永远不会变更的,从他一睁眼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不会再有任何的变化。他眼中所见的颜色没有过去未见过的颜色,但在这里似乎变得更为饱满、丰润,仿佛就是因为它们出现在这里,才有了新的名字和意义。
我一边读一边观察周围的草地,绿意中洋溢着很多别的色彩,金色、白色、淡紫色、粉色、红色……随便一数就有十几种野花,而我只认得出雏菊和蒲公英,它们都在阳光下摇曳着。我像佛罗多一样,眼中所见的颜色没有过去未见过的颜色,但在这里似乎变得更为饱满、丰润,仿佛就是因为它们出现在这里,才有了新的名字和意义。

《魔戒》的底色是哀伤的,美好的事物正渐渐消散,历史在遥远的未来归于终结。我认为现实也是如此。即使逃离到这地广人稀之地,世界其他角落仍然发生着令人痛苦的事情。音乐给了这样的视角,让我更加珍惜目光所及的一切。

索道车内那两位披着丝巾的阿姨一定同意我对音乐的看法。当时索道正穿行于峡谷间,底下流淌着安静的阔克苏河。阿姨们举起手机,一边记录四周的风景,一边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歌,声量随旋律陡然升高:“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想,尽管是不同的年代记忆,整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