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冬天会唱歌的河二稿
"现在我们又要做什么?"她的眼睛有点聚不上焦。 "嘘,来。"我带着她穿过喧闹的宴会,推开通向阳台的门,"我要带你去这座城市最美的地方。他们没人会知道。" "好的。"她嘻嘻地小声笑着,学着我的样子把手指摆在嘴边,"又来了,荒腔作样。" 我无奈地摇摇头,收起了手,牵住她的胳膊。她因为酒精已经变得有点晃晃悠悠了。 "啊——" 推开门,城市把夜展现在我们面前,她的明亮,她的黑暗,她的率直,她的神秘,她的人们对行踪遮遮掩掩却从不肯停止脚步。耳畔充斥着车辆的轰鸣,却如此寂静。这里开阔得仿佛可以容下一切情感。 "这里怎么样?" "嗯……"她似乎已经失去了所有语言。 我让一直扶着栏杆呆住的她坐在藤椅上,自己也搬来另一条,等着她的回答。 "这里来了真的很……值!" 她坐下去的时候看向我,眼睛里满是闪烁的霓虹。 "哈哈,那算什么。" 你的肚皮底下可是我的孩子,你付出的可比这多多了。我在心里冷笑。 "真好看哪。"她的目光一刻都舍不得离开夜晚,"我们那边就不一样了,什么都没有,晚上十点不到,大家就都睡了。" "但不是看得到星星吗?还有那条冬天会唱歌的河。" "嗯……真奇怪,明明之前还那么担心,来了反而一点也不想家了。这里真的什么都好。就算没有星星和河。我觉得,会得思乡病的人一定都混得不好,才会心理变态说城里的坏话!" "哈哈,你真有趣。" "真的!我不明白,既然都要被逼迫着生孩子,为什么她们都不愿意生一个城里人的孩子呢?有想要的东西的话伸手拿不就行了!" "世上的事哪有那么简单。"我笑了,"我从前有个双胞胎哥哥。但不过现在没有了。他在我小时候——也就是他小时候——就出意外死了。" 她点点头,等着我继续讲。 "我们感情其实也没那么好,你知道的,一旦人有兄弟,就会争夺父母的爱。我还记得那时候他什么都做得比我好,他比我强壮,总是先抢到最好的玩具;而我又不擅长哭。但他也会从那些大孩子手下保护我。" 她歪着头,"也许吧,我没有兄弟姐妹,并不真的知道。" "我有一颗特别喜欢的玻璃珠子,它很漂亮,里面有像河一样的小装饰,对着太阳会折射出七彩的光,就像水凼浮着的汽车漏的油一样美。我怕他会抢走,一直把它收在一个盒子里。可有一天它不见了。我把家里和花园里都翻遍了,但是找不到。这时,我想起来邻居家还有一个戴眼镜的特别讨厌的小男孩,每次我们一起玩的时候,他都盯着我的玻璃珠子看。我怀疑他,就跑到他们家去了。" "嗯。" "那时,我刚推开栅栏门。‘倏——’的一声,我哥哥从他们家门前的树上掉了下来,摔死了,就在我的眼前。我们吓坏了。气愤的家长们来了,问那个男孩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说他们在比试谁爬得更高,赢了的就能拥有玻璃珠。" "啊,也就是你的那颗?" "是的。最后家长们决定把我的玻璃珠当做陪葬,还有很多别的东西。哼,他们哪里想过我。整个童年我都在试着讨他们欢心。对于我哥哥的事我真的很伤心,也很内疚,也许他是为了我想把珠子要回来。但葬礼上我却一滴眼泪也没掉。我只是想着我的珠子。他们可以带走所有惹他们流泪的回忆,但他们凭什么有权利处决我的玻璃珠!" "……" "所以呢,世界上没有那么好的事,想要就拿,总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察觉了自己的失言,也许是酒精的错吧,于是我松了松领子,站了起来,向栏杆外探出身子,"真热呀。也快到凉快的时候了。" 我凝视着这座由我们建造的城市,不知何时,她渐渐脱离我们的掌控。这里聚集着我们的熟人,我们熟人的熟人,我们熟人的熟人的熟人,终于,我们和陌生人们生活在了一起。她的变化继续着,就像一条停不住的河。 我们想要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呢?只是想要留下些什么吗? "您是我的恩人。"她起身,向我靠近,"没有您我看不到这一切。没有您,我还在睡不着的前半夜里数星星。" 我们四目相对。 我把手绕到她身子的另一边,撑在栏杆上。我们相互靠近。 她真美。她的眼睛干净得就像夜晚黑色的河流。她的眼睫微微颤抖着。我听着她平稳而急促的呼吸。 "哈,有点痒痒的。"她像是在避免尴尬,又像是某种情绪被挑起了一样,身体随着笑稍稍晃动。 心里只剩下她的嘴唇,我焦急地凑了上去。美酒,美景,美人,没有什么能比一个香吻更相称了。 可是,"呼——"她顽皮地向我嘴巴里吹了口气。我突然冷静了下来,推开了她。 "我们在干什么?我们不能这么做……你并不是我的恋人。" "……"她露出像是做错事的表情,"怎么了,生气了?" 背后,宴会的嘈杂还在继续着,还没有人注意到我们,远处地面往来的人群也对这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这于我并没有任何损失,不是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就继续吧?"她重新露出笑脸,手臂挽过我的脖子。我顺着气氛合上了双眼。 晚风吹过,带来一些听不清楚的低声碎语,再睁开眼时,她纤细的裸露的脚踝美丽的印象仍深刻地印在我的视网膜上:赤脚在空中轻微的摇晃,踏着凉爽清新的风,像在秋千上一样自由。 我真正惊醒过来时,正瘫坐在阳台的地上,两条藤椅姿态不同地仰倒在不同的角落。阳台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的身上已经被汗浸透了,黏糊糊冷冰冰的,像被一整条河流的水从头浇下。 继续吧。我还记得故事的后续: "我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那天,我特意记住了通向我哥哥的墓的道路。在晚上,我带着工具,费力地掘开泥土,找到了他的棺材。周围的树木都像黑色的恶魔一样,呼啸着,舞蹈着,我又累又怕,说真的,我也不知道在那时什么带给我那么大的勇气,而且,这活对一个成年人来说也不简单。终于,我撬开了盖板,把那颗玻璃珠从他的手中夺了回来,然后用满是汗水的手捏着它,头也不回地逃走了。其他的我都已经不记得了,已经好久以前了。那些工具可能还留在作案现场呢。" 她还没听完,脸色变得煞白,甚至出乎我的意料。她仿佛处于一种极度的惊恐之中,在此之外,又像是在克制中挣扎。 我想安慰她,她却推开我的手,看了眼自己已经鼓起的肚子,向我质问道,"不对!那条冬天会唱歌的河,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被突然间神经兮兮的她吓坏了,"我去年不是去你们村庄了吗,那时正赶上冬天。" 她的眼神变得十分冰冷:"你说谎,因为修路改道,那条河从我14岁起,就再没有唱过歌。你曾经也是村庄的人。" 我无话可说,"这和我们的现在有什么关系吗?我们约定好了,你生下孩子,我给你五十万。" 她逐渐露出诡异的微笑。 我失控地掐住她的两臂,"怎么,你是要反悔吗?你不可以反悔!我可对你有恩!" 她接下来说的话让我觉得五雷轰顶: "我就是那个被你们活活打死的守墓人的遗腹子。" 耳鸣渐小,我颤颤巍巍地往栏杆外探出身子,向影子里看去,只看见地面上,一条涉世未深的河终于从村庄流出、那搁浅在城市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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