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镜不照人
博物院的绝大部分镜子都只展出背面的纹饰,而镜面从不轻易示人。
一个现实的原因是古铜镜的镜面大多锈迹斑斑,毫无观赏价值,但没有观赏价值的文物其实也不少,它们为什么没有被藏起来?而且参观者走了一圈却只看见许多镜子的背面,没见到一面镜子的正面,怎么会不好奇?但他们只能去网上搜索镜子的正面什么样,这岂不是显得博物馆有些失职?
淳安博物馆说,他们知道游客的好奇,不过在文博这一行做久了就知道,古镜不照人,因为人其实不喜欢照镜子,反而在心底敬畏镜子,特别是那些有故事的古镜。
神巫之镜
少有宗教不拿镜子传递信仰的。
我国一些少数民族还保留着萨满的存在,许多民族的萨满都会在巫服之上绑系许多面镜子。据人考察,近代蒙古族萨满,师傅要戴九面到十三面铜镜,徒弟博要带八面,最少也要戴五面。身上的铜镜越多,萨满的神力就越强。这些铜镜用草条穿起来,挂在腰间,有几十斤重。作起法来,镜子相互碰撞,叮当作响,好不热闹。
而一位优秀的道士也要有一面镜子,一方面可以时常看看自己的发型有没有乱,维持仙风道骨的形象;另一方面也可拿来做一件趁手的法器。
道教老祖宗葛洪在《抱朴子》中说,山中道士都会在背后挂一面脑袋大小的镜子,遇见妖怪就照死它们。
这画面不免让人想起观音娘娘脑后的光环。佛教认为人长期修善得悟后,身体就会发生变化,逐渐呈现出三十二种“胜相”。观世音菩萨脑后的光环即是第十五胜相“身光面各一丈”,本意是即浑身散发一丈长的金光,不过后来逐渐演化成了脑后的光环。
道士背后是镜,菩萨背后是光。
而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说:“镜,景也。”段注云:“景者,光也。金有光可照物,谓之镜。”
如此看来,道教对镜子的附灵和佛教对光的崇敬是相通的。而对光的崇敬并非佛教的发明,而是人类在漫长进化路上刻入基因的物种记忆。
万千年前的初民并不是害怕黑暗里有危险,而是确定黑暗里有危险。不信这个邪的人走入了黑暗,就再也没回来。那些尖牙利爪的大型猫科、犬科动物就潜伏在黑暗中。对夜视能力并不出众的人类来说,阳光普照才是安全的。
镜子隐含“光”的意思,用光来驱散黑暗,连带驱散黑暗里的“鬼怪”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再者,《周礼·秋官司寇》中有“司烜氏,掌以夫燧,取明火于日”的记载。“夫燧”就是凹面镜,那时的人已经造出凹面镜,还发现它可以聚光取火。这就和先民使用火把驱逐野兽的记忆再次勾连。宗教中对镜子的崇敬意味正是对人类这种情绪的洞察。
通灵之镜
另一方面,神话中的镜子总带有几分灵异色彩。
不知有多少人信了鬼故事的鬼话,不敢在夜里照镜子,害怕被钩去魂魄或者见到身后有个女鬼。害怕这个的朋友不用担心,说不定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一样害怕镜子。知道了这一点,你心里可能会宽慰许多。
镜子是鬼故事中的老老戏骨,早在几千年前就频频出镜于鬼怪故事中了。不过故事中的镜子大多不是鬼怪的化身,而是照妖的法器,甚至有自己的意识。这时的镜子是人眼的延伸,甚至成为新的主体。
成书汉代的《西京杂记》讲述秦始皇的咸阳宫内有一面全身镜,可以照见人的五脏六腑。人若有疾病,在镜前一照就知道那个器官出了问题。更离奇的是若镜前人有邪心,则胆张心动。秦始皇常用它照宫人,胆张心动者则杀之。
隋末唐初的《古镜记》中,镜子可以降妖除魔不说,还第一次拥有了意识。某地发生瘟疫,持镜人用宝镜为百姓治病。镜子托梦给他,说此地百姓曾犯下罪孽,上天以瘟疫惩罚他们,患者经受一个月的痛苦之后会自行痊愈,让他不要违抗天命,强加干涉。
《红楼梦》中有一块著名的“风月宝鉴”。原是一跛足道人所有,他见贾瑞爱慕王熙凤而不得,相思成病,就把这风月宝鉴借给贾瑞,嘱咐他只可照反面,千万不可照正面。贾瑞拿得宝镜,往反面一照,看到里面是一具阴森森的骷髅,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又往正面一照,却看到王熙凤笑吟吟地向他招手,就把道士的话抛在脑后,荡悠悠的觉得进了镜子去和凤姐欢乐,最终竟丧命于此。
古今中外,以镜子为核心的故事还有很多,故事中的镜子越有灵性,我们就感觉故事越神异。但没人觉得这些讲故事的人小题大做,赋予了镜子太多意义,反而深以为然。如果把故事中的镜子换成扫把、米缸、脸盆,恐怕就有很多读者觉得滑稽了。之所以讲镜子的故事比讲扫把的多,就是因为每个人都能感觉到镜子中蕴含着丰富的张力。
当人在镜子中看到另一个自己时,这种张力可以大到无穷。我们很少见到引入入胜的文章,但每一面镜子都能让我们忘我地看上一会。
事实上,认出镜中的自己是一种稀缺的能力,这或许是人对镜子如此敏感的另一个原因。科学家发明了一个试验,他们在被试的人或动物的额头涂一个红点,再在被试者面前放置一面镜子,如果被试者试图擦掉自己头上的红点,科学家就认为他已经有了自我意识,反之则没有。
自然界中很多动物都做不到,只有海豚、大象和黑猩猩等少数动物会去蹭那个红点。科学家认为这些动物可以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人类在长到大约18个月的时候才会去擦那个红点,从此以后就再难摆脱镜子的魔力。
有人认为,人对照镜子的爱其实建基于恐惧之上。这不只是说照镜子的人嫌自己难看而避免照镜子。假想有一天,你见到一个人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穿着也一模一样。你确认那里不是一面镜子,而真的是自己的镜像,你会是什么感觉?
我猜想很多人无法接受另一个自己的存在,我们照镜子并非是爱自己的镜像,而是知道了镜子的科学原理——那个“我”只是一些来回反射的光线罢了,并不是另一个主体——因而可以放心地通过镜像确认自己的唯一,操纵自己的存在。
不过我们对镜子的畏惧真的完全离去了吗?恐怕没有。
就像我们的理智知道鬼故事都是虚构的,但听到一个有几分灵异的故事后,依然会控制不住地幻想,就像一套发生过命案的房子再难卖出高价,我们同样害怕镜中人像真的是另一个生命。于是我们畏惧在某些特殊时刻——比如午夜——直视镜中的自己,我们畏惧照见一面不知来路的古镜。
淳安博物馆藏有很多古镜,汉代、宋代、明代、清代的都有。几千年来,它们经历过什么我们谁也不清楚,有些在古玩行几经转手,有些在古墓中静躺千年。
我们很难有机会照见它们的正面。不过如果机缘巧合,我们真的见到了它们的正面,当你按住心里异样的情绪,走到跟前,看到它们的正面,却发现它们已经锈迹斑斑难以成像,甚至有些丑陋时,会感到失望,还是悄悄放下心里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