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洞故事—温暖可畏(下)
郑宝九岁,到了孩子最为活泼的年纪。在他第一次让我给他洗脚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在这个家里,谁都可以命令我。所以出于好奇或者顽劣,他一次次试探我的极限。
比如,他说让我去水坝给他找一只鞋。我在那条路上来回找了一天,灰头土脸。晚上他却若无其事地从床下拿出。
比如,他捉了一堆蜈蚣趁夜放进我衣服里。待我早晨起床,红色皮疹已遍及全身,融合成片,奇痒难耐。始作俑者却毫无愧疚笑翻在床。
又比如,他半夜叫醒我说:阿来,我要吃脆萝卜。
对这些呼来喝去,我已经麻木。不是妥协害怕,是我不想要了。父亲母亲,还有郑宝。
所以,当他趁我睡着把我一直留有的长发剪成狗啃模样还一脸得意时,我不屑一顾。倒是隔壁阿花,笑得捧腹弯腰。她咧开嘴,用骨架似的手指着我,问我如何可以这样丑陋。我还未反应,一旁的郑宝却阴沉着脸出声喝道:闭嘴,丑妇。阿花一时语塞,气红了脸。此后也收敛了许多。
宣统二年冬天,家中所有粮食都交了税。不论爹娘如何努力,日子也只是饥肠辘辘,朝不保夕。
为保生计,爹娘让我去雪地里挖点草根。郑宝见我出门,以为有什么好玩的,非要跟去。结果没待多久,就吵着要回家。我不理,他便置气地将雪握成团,用力一气扔到我身上。我本无意管他,但最后一发实实打在我额头。捏过的雪团坚硬结实。我因重力后坐在地,一时眼花头晕。他倒笑得爽朗开心。
我拽紧手中的镰刀,反复平复心情。安慰自己,郑宝受伤了对我没好处。他却突然大叫着,全力朝我扔来一个雪球。接着一声痛苦的狗叫在我耳边响起。
我愣愣转头,是一只黑色野狗。离我极近。眼睛充血,双耳竖立,张着獠牙伸着舌头,在雪地中一口口吐着粗气。长长的口水柱顺着红润的舌头滴到雪地上。看样子疯的不轻。疯狗挨了一记,转而急速跑向郑宝。
郑宝见状,吓的大叫爹娘,边跑边嚎。疯狗紧跟在后,跳起一口咬住郑宝的上衣。眼看他屁股就要遭殃。我深吸一口气,嘶吼着大叫他过来。太久没有说话的嗓音沙哑难听,喉咙因用力充血,回味腥甜。他听到后,引着狗掉头奔向我,一张脸涨得通红。
雪地松软。郑宝裹着厚衣的粗腿,哪里跑得过疯狗矫健的四肢。没几秒,就被扑倒在地,一口咬住了肩膀。郑宝大叫出声,面部因疼痛狰狞。我握紧镰刀冲着疯狗劈头盖脸一顿乱捅。这狗吃了痛却死不撒口,拖着郑宝一阵撕扯。郑宝发出钻心的尖叫。
我用镰刀全力剜向疯狗的眉心。一刀两刀,刀刀入骨的声音混着沉重的呼吸在雪中愈发清晰,镰刀带出的血染红了雪地。不知道砍了多少刀,我只知道虎口撕裂,血液沸腾。直到疯狗倒地僵硬不动,我才丢了镰刀。
郑宝吓得满脸泪水,哭着说疼。我将他一把抓起,重重给了他一耳刮子。气不打一处来。气他固执地跟我出来。气他被一条疯狗吓成这样。气他不要命。
但我最气的,是他救了我。
郑宝被打得愣在原地,忘了哭。我扒开他的衣服,庆幸冬装够厚,肩膀只破了点皮。用染血的手抹了他脸上的眼泪,捡起镰刀把死狗拖回了家中。毕竟对已经穷到吃草的我们来说,野狗可以救命。
但终究有限。那狗的肉没撑几天就没了。草根,树皮这些也实在无法果腹。郑宝成天吵着饿,唏嘘不已,爹娘心疼却又无计可施。直到我们喝了两天雪水。第三晚,爹娘顶着大雪回来,端了一小锅热腾腾的炖肉。笑着对郑宝说官府下令,乡户每日可去乡绅处领食。他再不用挨饿受苦。郑宝听后欣喜若狂,龇嘴桌旁嗷嗷待哺。
通知临时,爹娘拿的肉块不多,自己没舍得吃,肉都给了郑宝。分到我手里只有一碗肉汤。但滚滚鲜汁已如琼浆玉液,暖到心窝。
接下来的几日,晚餐的炖肉是要多一些,但也只够他们三人吃。冬天未完,我想着能像这样每日一碗肉汤已经足够。但阿花似乎不这么想。大雪纷飞,她坐在窗边,探出头看我。像被困笼中的鸟,更像水中溺死的鬼。
她笑着叫住我,让我去她窗边。见我一脸防备,她把手从窗栏中伸出,如柴的手指包着一块乡绅发放的嫩肉。笃定我没吃过,她挑起杏花眼,说我要是求她,她就给我。我看了眼被她指甲深深嵌入的肉块,毫无食欲。径直回了屋。
她却不死心,接连好几天地要施舍我。一手扣住窗栏,一手伸出来,举着那块肉在我眼前晃荡。歪着头眯着杏眼,视线锁定在我腿上,笑道真好看,要是能给她就好了。眼中灼热不加掩饰。我心道变态,抬脚要走。她笑过之后声音突然平静。说:你知道吗,官府从未下令救济我们。
我闻声回头,冰冷的肉躺在地面。那天之后,我再也没见过阿花…
母亲唤我吃饭,我走上前,缺边的土碗中,那块肥美的实肉尤其扎眼,汤汁上浮的油点看得我一阵恶心。我的心情也越来越复杂,突然萌发的念头在脑中摇曳…
官府从未下令救济我们,那么这些肉从何而来。仔细想想爹娘第一次拿肉回来时那般反常的表现。还有,没有腿的阿花去了哪里。为何村里的人都默契地当作无事发生。
我将脸埋进碗里,疯狂地吃肉喝汤,弄的邋遢。父亲并未责骂,只说锅里还有。我起身舀了几勺,拼命往嘴里塞。全身止不住地颤抖。
郑宝在旁边一口一块肉,嚼得很开心。
现在是几家在分肉吃?
父亲宠溺的拍拍他的脑袋,让他慢些吃。
一个人的肉够吃多久?
母亲坐在父亲身边,笑着往郑宝碗中加汤。
阿花没有腿,她的肉坚持不了几天。
一家子其乐融融。
下一个被吃的肯定是我!
饭后,郑宝折腾了一会儿终于睡下。爹娘也熄了灯。我看着窗外凉凉的月色,毫无睡意。许久,呼吸渐重,父亲打起了鼾。我的心跳愈发强烈,穿上衣服悄悄往门口挪动,血液像杀狗那天沸腾。
猛的,背后传来一声微弱的动静。我脊梁一凉,惊恐地回过头,郑宝的眼睛在夜里熠熠生辉。
他趴在床上,睁着眼看我。不知他什么时候醒来的。我的心脏直接跳到嗓子眼,一动不敢动。
就这样四目相对,谁也没有说话。半晌,我心一横,轻轻拉开门闩。侧身出去了。关门间隙,我听见郑宝叫了一声姐姐,清清楚楚。
月色明亮,我像脱缰的野马,竭尽全力朝水坝狂奔。没有目的,却觉得扑向自由。一直往东走了很久,眼前还是茫茫一片。周围只有踩雪的咯吱声和我的呼吸。雪水浸湿了鞋袜和裤脚,步伐变得缓慢笨拙。手脚冰凉,关节发痒。身体由长时的冰冷,转而发热,滚烫,刺痛,额头晕沉。明明父母都在家里,恐惧却渐渐涌来挥之不去。
记忆一幅幅在脑海闪现。我曾经那么期待父爱。讽刺的是父亲对我最好的时候,是他决定牺牲我的时候。而母亲只是看在眼里,不闻不问。
只有郑宝,这个我最讨厌的人居然救了我三次。我太愚蠢了。一个未满一岁就开始说话的孩子,怎么可能不记事。
杀死疯狗的那天夜里。郑宝以为我睡着了,在我耳边对我说。他记得我把他推到河里的事。他本来想欺负我一辈子的。但是他要跟我和好了。
回忆锋利,我脚下一软,跌倒在地,无力爬起。一阵刺眼的灯光由远及近。温暖的光线使我眼皮下沉。
来人已到跟前,声音飘渺。我只能隐约看见是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礼帽遮住了他的眼睛。他轻触我额头的手厚实温暖。我一把握住,拉着起身朝他靠近。抓回去是死,睡过去是死,无家可归也是死,我不想死。
他一怔继而俯身过来,
“救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