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生
按:本文摘录自《匡超人》里的“哲生”一章,文中的J是这一章的主角袁哲生。小说里,骆以军从美术馆里的展厅穿越到青春时期文学青年充满理想主义的时光,细腻的文笔,真挚的情感,写下对生命,对自杀,对友谊的深刻思考,那个渐渐逝去的台湾文学黄金时代跃然纸上。

之后我走进那个,那年轻人似乎有种“这是最后一个房间”,好像这次联展的底牌的展区。
这个艺术家以 H 自杀为启发,布展了一个“自杀的时空”,投影墙上黑白光影,一个像是从前算命馆门口会放置的“痣男”立牌——单眼皮、朝天鼻、厚嘴唇,重点是整张脸布满了痣,而每颗痣旁,有这颗痣的名称,像一种痣的百科图鉴——那样的人,在影像单调、缓慢、重复的一面红砖墙前,抱头蹲下,做出痛苦的模样。旁白是一个女声,说起这是艺术家的一个舅公,几年前在乡下农舍的这面墙脚,吞农药自杀了。那个影像很像所谓“中阴界”,据说横死之人其执念不散,会一直在死亡地点,像机器傀儡不断重复将死、乃至死,那一段过程。那像是时间被取消,摘去了。即使入夜,眼前还是一片日光曝晒的辉白。老实说我心里不太舒服,这个舅公,吞农药自杀的老人,他和 H 有什么关系呢?但这些“痣人”,在艺术家影片里,还担任不同的角色:在一间汽车旅馆里,在其中一个人的家里,在另一个分手的女友家里,这些痣人,或说的冥奠纸人,他们在那女生旁白忧悒的呢喃里,也许是三 D 绘图软体的技术限制,你就是看到那些空洞、有残缺的头脸,不断摇头晃脑着。我想这位艺术家,可能将“自杀”,和吸毒之后的情景,或忧郁症者眼中所见光度变黯的世界,混在一起了。投影墙之外,这个展览空间,他还布置了一些旧昔年代的桌椅,一双孤伶伶的皮鞋,还有一张小几上一架老式转盘式黑色电话,那电话隔一阵便铃铃响两声,非常微弱的。那年轻人拿起电话让我听,我听见话筒里,竟是死去多年的 J 的声音,啊,多么熟悉的,带着自嘲猫笑的声音,他说:“我觉得‘送行’这种玩意,送一次,你感到那种仪式性的完成,不舍啊,分别啊,祝福的心啊,火车月台啊,港口码头啊,机场啊……送一次很好。但若是送第二次,我就觉得很恐怖啦……”

J 和 H,他们俩相隔一年,先后都采上吊的方式自杀。那时,我身旁的同辈人,都开玩笑说:“拜托,下一个会不会是你啊?”我说:“这美术馆被这些装置艺术,弄得好像‘恐怖屋’喔。”那年轻人只是嘿嘿傻笑,他说:“带小学生导览到这一间时,他们会很害怕,会鬼叫鬼叫逃出来。”J 和 H,他们离世至今都十几年了吧?应该没想到,有一天他们会变成“美术馆闹鬼”的幢影。他们的自杀,和邱妙津不一样,邱像是计划性的,写完了那本《蒙马特遗书》,才执行自杀,死后这本遗书也成为她有限生命最让人颠倒着魔的文学作品。但 J 和H,似乎不是献祭般的,殉死于文学。没有遗书。他们的作品是活着的时光,以会活到老年的想象那样成书、出版。他们的自杀,很像在公路跑步,不小心腿一拐,摔进一旁的斜坡、丛林,那样没预料的离开人世。这个艺术家也引 H 死前一个月的一篇文章,完全无法作为——“预谋要死之人的证物”。他们是从寻常无奇的生活中骤然被攫夺进“自杀”的异境。不管后来的诸多传说:忧郁症、情伤,或我后来遇见一些同辈人,各人皆有一段秘密的,在他们自杀前,一个月,两个礼拜,一个礼拜,两天,不同方式遇到 J 或H。“如果我当时多用一分心,抓他去咖啡屋聊聊,说不定可以拦阻一下啊。”
但这年轻艺术家,他布展的那个“永动电池”,不,永劫回归的自杀——确实我在这黑暗的房间里,皮肤上的冷汗将毛孔变成细细一粒粒鸡皮疙瘩,我想到这点:自杀并不是雷电一闪,茶杯摔碎,它在那单元时间内,其实有一个只有自己在场,流失涣散,感官变得迟钝、时间流像果冻那样缓滞,一个内心独白的过程——很像是贫乏、苦瘠、荒芜的田野;日光曝晒着那绝望的,银白的枯草地;即使这些“痣人”们,离开那农村,混进城市,那烧干草的味道、施肥的味道,农药的味道、干成沙的土的味道,仍带进他们贫乏的城市空间漫游。我很想对那年轻人说:“但是 J 并没有自杀死去啊。我最近还在读他新写的小说啊。”事情好像在哪里出了细微的差错。以 J 的小众名气和销量,并不足以让某个有才气的创作者,仿冒他的名字写一本伪书而出版。确实我在读了那本 J 的小说之后,整个记忆的内腔,完全没有“这个人已自杀死去”的刻纹。
我记得很多年前,有一次,我们的那家出版社请吃尾牙,在南京东路五段的一家餐厅包厢里摆了两桌,我们这一桌全是当时只出了一本、两本书的新锐作家,J、H 都在座中,还有几个漂亮的年轻女作家。隔壁桌则是那些大咖作家,他们喝酒笑谈,非常畅快,我们这桌则极安静。当时我们各自的作品,都还像初绽嫩瓣的蓓蕾,并不很成熟地打开,我们可能比一般同龄人,眼神更带有一种吸毒者,瞳孔被镊子摘走的空洞。我们或许内心都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像隔壁桌那些大作家,可以豪迈地举杯、笑话接着笑话,知道自己的名字像天上的那些星宿。美丽的女孩们坐在我们这桌,但我们几个男作家就像男童一样,无可奈何,因为年轻,我们对自己内里那孵养怪物的特殊性、非常吝啬或像困在一个浓雾的梦中,所以我们只会腼腆地傻笑,老实说,根本不把同桌其他人的作品看在眼里。我们会在这种场合聊一下各自喜欢的莒哈丝、雷蒙·卡佛、卡夫卡、吴尔芙 ,或普鲁斯特?不可能,所以只能是一种脸皮涨红、坐立难安,心里猜想等会那几个正妹或被叫去隔壁桌,让前辈们调戏或灌酒吧?
我记得那顿饭结束后,我们下楼站在餐厅门口,那一带的马路入夜后如此荒凉。前辈们从停车场开出他们的 BMW、奥迪,或很帅的路宝越野车,女孩们各自上了不同的车,好像听说他们还要去续摊。最后,只剩下我和 J,愣站在那暗黄色灰尘卷起的马路旁,对面大楼群凌乱的招牌灯箱,有的亮着有的没入暗影。我发现 J 脸上挂着和我一样尴尬或自嘲的笑。我提议我们两个去找个地方喝一杯吧。
我们在那像条月明星稀夜色里之大河的南京东路上走了一段,然后找到一间蜜蜂咖啡,推门进去。时日久远我留下的印象,是我们挨挤在和其他桌位的人极靠近的一张小桌,所有人的声音嗡嗡轰轰成了一个整体。这时 J 掏出一条像口香糖的小包,从里头抽出一小张白纸,从另一小罐子里抓出一小坨烟丝,开始在那桌位上卷烟。这个时髦的动作在我内心,原本他和我是混得最差的一条线,又被划开了。然后我们各自抽着烟,干巴巴地说着我们这一代真衰,一些无精打采的话。说来我们其实真不熟,但却又是年轻辈里常常被放在一起讨论的小说家。但我感到我们各自都被生活、经济或婚姻困住,那使得我们两个颓丧地坐在这蜜蜂咖啡屋里,像两个讨论年底考绩有没有黑幕的邮局办事员。和几年后我又认识的一些同辈创作者,他们那每每让我听得目瞪口呆、不可思议的性爱冒险,或疯狂恋情,或在不同国家流浪旅行的经验相比,那个晚上坐在小咖啡屋里喷烟吐雾的我和 J,真是无趣、苦闷,甚至某种意义的贫困,不知我们为何会写出那些小说的两个彷徨男子。
过了几天,我到常去的咖啡屋,发现我的书包里,除了装在 L形透明文件夹里的我写了一半的稿子,还有白纸;另有一本薄薄的书,我原以为是那天那美术馆年轻人随手塞给我的展览小册,但发觉那是封面印了 J 的名字的一本小说。和之前我在中坜小书店那晚寻到那本,似乎是另一本 J 的作品。这太奇怪了,我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像是瞒着众人,在不同地方收到绝对是珍藏孤本的,J 的两部作品。
他的小说里填塞着一些奇怪的事情——我说填塞,是因为这些事件中的人物,像扔在庞大垃圾场的,断胳膊少腿的破布玩偶,缺乏美感地被缝在一起——仿佛是某个人在耗尽心力,预言着未来将发生的事,所以那些事像默片里比手画脚的人偶。譬如有个小女孩,在一个上坡骑着小脚踏车,然后有个年轻人,快步追上,从怀里掏出一把蓝波刀,电光一闪就把小女孩的头砍下。譬如有数百人,在一个游乐园的会议厅开电音趴,男孩穿着海滩裤打赤膊,女孩穿着比基尼,突然朝他们头上喷洒的彩色粉末发生爆炸,所有人在火团中哀嚎,有的瞬间被烤焦,许多人奔逃或爬出,身上衣服头发还带着火焰,全部往一旁的泳池跳,然后水面浮满剥落的人皮。或是有架飞机,栽落穿过高架桥,摔进基隆河里,或是我们“国军”有一艘舰艇,上面一个士兵,在演习时把仪表板的按键按了一轮,然后错按到作战模式,将一种叫作“雄三”的舰对舰飞弹射出,那发误射弹在一百五十海里处击中一艘渔船。这些事都荒谬古怪,带有一种胡闹的气氛。但若你和我一样都是活在此时此刻之人,便知那都是过去几年,台湾真正发生过的新闻事件。这些事件发生当下,都造成整个社会的骚动。但 J 的这个小说给人的一个印象:就是它并不是在这些事件发生之后的复写,而是在一无所知的之前,凭小说家的虚构天分,凭空想象出来的。因为是凭空想象,所以都有一种泥捏的玩偶泡进泥浆里的模糊感。但若是在小说是预知了未来将发生之事,而事后证实确真的发生和小说预示一模一样之事(当街砍头、彩色烟雾中的火灾、飞机坠落于城市、海军误射飞弹),那是何其惊人的预言能力。也就是说,这个小说家创造了一套并未发生的历史,但之后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却照着他唬烂的那些情节一一兑现。冤枉的是,他这篇小说是在很多年后才出版,原先预示未来的那些时间已经耗去,那些事件都已发生了,神奇的预言书,变成平庸的无奇的将网路新闻翻抄的行为。
这让我脑中有个区域发生了混乱:J 是否在十几年前即自杀死去?我隐约记得有那场丧礼,且确实自那个时间点之后,J 即没有出现于任何一次我们的创作友人的聚会,事实上他是个“不存在的人”。然而,当我在那间田中央的独立书店,拿到 J 的这本小说,好像写满字的塑板浸入药剂的池中,油墨成细丝状被冲洗剥除。好像 J 这些年其实都和我活在同一座城市啊,只是我们恰好都错身而过,没有照面。J 和我一样,继续写小说,隔几年便有新书出版。但若是这本小说写于多年之前,他那像用高倍数天文望远镜投射向几兆亿公里外的星系,一切变成扁平、摇晃的光,而我正继续活在那个他观测的“未来”。小说如果作为预测未来,那乐趣在哪呢?最后的历史都中规中矩符合他“在之前”的臆测,所以他不能任性加入疯狂或变态的情节?那像一个在高温炉边,拿长铁管吹玻璃的老人,“未来”一定按某种物理学限制,在吹管的另一端膨胀成一个圆弧,端看他肺叶喷吐出来的空气。最后流动的液体会变成一只只摆放的玻璃壶或玻璃瓶。
有一个基本公式:小说继续书写,这个小说家一定是继续活着。又不可能小说家已经死去,挂着他名字的小说,继续被写出,继续编织新的情节,继续被出版。
作为 J 的同业,我在翻读他这本小说时,多了一分心思:也许这些年他躲去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写小说去了,那么透过我们各自后来的小说,我想知道 J 是怎么让自己在这后来的时光,嚼碎现实然后吐哺成故事?后来的这个世界,可能比我俩那时在蜜蜂咖啡屋,惶惶不知未来,他卷着纸烟,我们哀叹各自的倒霉,身旁流动的人影……要忧郁无趣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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