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
年初写的短篇。
受阿妈的吩咐,你回老家,跟阿嬷拿红粿。沿着河边走,一整片阳光洒下来,洒在树上,树叶筛过的阴影投在地面,光影在你的身上交替变化。在树下,你看到一群老人一如既往地架起桌子打牌,几个凑在桌前,眼睛紧紧盯着牌面的变化,黑压压的围着另一群老人,他们插着手,不时嘟囔几句。风一吹过,树叶摇晃,带来一阵花的清香,有时也带来一阵尿骚味。打牌的老人有时尿急,就跑到角落拉尿,然后又急急忙忙跑回来,嘴里嚷骂着扑母,别偷看牌。
你走过那棵巨大的木棉。在你的记忆中,你一出生它就已经存在于此。以前木棉花开,你放学回家时总是担心,木棉砸在身上发疼。但又小小期待着,因为你听说,被木棉砸到会有好运。在那里你见到了阿嬷。阿嬷低着头,手里提着红色的塑料袋,一簇香露在外面。阿嬷,你叫唤。她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你,眼睛里只闪着淡淡的光芒,像处在另一个虚渺的世界,而你是一个陌生人。待她反应过来后,脸上露出微笑,一条条皱纹也浮现出来。吃未,她问你。
老家在桥头转个弯走没几百米,阿嬷低着头将钥匙串举到眼前,在一条条钥匙里摸索。阿嬷我来,你说。门一打开,老家的一切又悉数出现在你眼前。似乎被遗弃在时间的长河,家里的物件还是和你想象中一模一样,好像它们一直在等待什么。去莲花寺供佛,你没见,人很多呢。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节日,节日实在太多了,初一十五做祭吃斋,你记不清。阿嬷把袋里的东西拿出来,一整袋香、四粒青橘、红盆里装着几块红粿,还有几样糖果,袋子里剩下的米被她倒回米箱。阿嬷把几颗糖塞进你的手里。
你坐在长木椅,隔着裤子屁股还是感到一阵凉意。小时候的夏天,你坐着这里看着电视机里播的动画片,吊顶的风扇不知疲倦地转动,像是要一直转到夏日终结为止,你看着动画片里的主人公在拯救地球,不知什么时候坏人被打倒,就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困意向你袭来。等你醒来时,发现自己正睡在长木椅,一条薄毯盖在你的肚子上,从阿嬷的房间传来录音机里和尚唱经的声音,南无阿弥陀佛。
阿嬷问你近况,你跟她说自己已经辞职准备休息一阵。好好好,有钱吃饭没,要穿多衣服。你点头应着,你问她身体状况。好啊好啊,没什么毛病,我现在就是念心,让佛祖庇佑你们。她坐在雕着各式图案的木椅上,在靠背的上延,两只龙互抢着一颗珠。她坐在你阿爸曾经坐过的位置正如你阿爸也坐在你阿公曾经坐过的位置。她望着一个地方,你不知道她望着哪,是黑着屏的电视机,黄色地砖,还是摆着几个淡绿色茶杯的茶几。吃茶吃茶。她叫你吃茶。茶带给你喉咙一阵苦甘。房子晒不到阳光,显得十分阴凉,吃完茶后你们又陷入了沈默,沉默似乎加深了凉意。阿嬷又问起你的近况,你又如实回答。好好好,有钱吃饭没,要穿多衣服。你望着阳光洒在阳台对面的楼房上,世界像是如此分割成两半,你有种感觉,时间不会再向前流淌,整个世界将陷入无限的循环,没有明天,更没有末日。
你不知道什么时候阿嬷的声音又再度响起,声音似乎隔着一层纱,像香烟,似要飘向上空,又徐徐下降穿过你的耳朵。那天我在电视里看到我们乡的花姑,就是住在斜对面的那个,哎哟,穿得红红绿绿,在那里笑得裂开嘴。阿嬷,电视里没有。她好像没听到你的话,你也忘了自己是否有开口回答。电视里好多我们乡的,一个接一个出来,你唔知,我那时候在乡,看到那两个人,在那里吵架,一句过一句就要打,我冲过去,你唔知,那时候。你吃茶,你吃茶。那时候,你爸唔听话,总是哭,我没时间啊,我要去乡里开会,又要煮饭,还要收拾家里,那个死人,你唔知啊,只会吃茶看报,你唔知。你爸那哭啊,阿金免哭,阿金惜。你吃茶,吃茶。一阵大风呼呼吹起来,你看阳台晾着的毛巾在晃,驾着的衣架也在晃,晾着毛巾的铁丝也在晃。吊顶的风扇,没有转动,为什么也好似在晃。
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床头,暗溜溜的墙壁上,贴着快要脱落的奖状,有你的,有阿姐的。桌上还凌乱摆放著那种书本,一只脏兮兮的毛熊玩具,是你曾经玩腻的玩具中的一件。你随手拿起一本作业本,上面是你稚嫩的字迹。
《我最印象深刻的一天》
我最印象深刻的一天,是我一年级的生日,阿公前几天答应要给我去买蛋糕,那时候我不知为什么,那么多人围在那边,阿公为什么还不起床,阿妈阿爸阿嬷呢,阿姐在哭,阿妈走过来牵着我,她眼睛红红的,她怎么了,她把我推到床前,阿爸怎么低着头,阿嬷是在笑,还是在哭呢,她说快大声叫阿公,叫啊。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叫,阿公就躺着这里,阿姐叫阿公,我也叫啊叫,叫着叫着眼泪就掉下来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噗噗掉下来了,大概叫累了,阿公阿公。阿公没什么反应,大人们都在哭,他们也叫累了吗,我停下了他们还在哭,他们都在哭,我眼泪也噗噗地掉,我也在哭。跟阿公告别吧,阿爸说道。
这是我的生日,也是阿公的忌日,这是我最印象深刻的一天。
你觉得有点累,是刚才走在河边晒了太久的太阳吗?阿嬷拿着茶杯走进来,你从阿嬷的手里接过茶杯吃了一杯茶。阿嬷的手像浸过水的纸张,皱得一层叠着一层。睏了就在这头瞇一下。你说好,但阿嬷的声音像水一样,汩汩地流下去,你彷彿浸在水里,床垫软得像要陷入去,陷入深海的底处,天花板上像有粼粼波光,你分辨不清,是幻觉,还是阳光透过窗帘漂浮在上。但阿嬷的声音像水一样,你分不清究竟是梦还是现实,你甚至不知道说话的人究竟是阿嬷,还是谁,它就这样汩汩地流下去,你唔知,阿金唔听话啊,哭啊,阿金听话,阿金免哭,我在这头煮饭,在那头开会,那个死人,只会吃茶看报。你唔知,他和那个匝某,免面免皮,要花吗,你唔知,我在这头煮饭,在那头开会,把钱都给那个死人了,你是不是把钱都给那个死人了,阿嬷转着佛珠,南无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有钱吃饭没,要穿多衣服,这个贱人,就是那个贱人,你唔知,要花吗,你看着香烟袅袅,一个女人含羞垂眉,你唔知,就是那个扑母,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你唔知啊。
在一个长长的梦中,你醒来,你看见那个敞开的走廊门,天眯眯亮,四周还是一片黑暗,窗外开始渗入了一点点深蓝,你好像看到阿妈穿过走廊,是煮完饭要回房间再补一下觉吗?,你看见客厅亮着灯,透过走廊门,你看到客厅墙壁上挂着的时钟,正方形棕色的木钟,你迷迷糊糊看不清钟里的指针,它怎么好似不走了。你起床,阿姐已经去上学了,客厅依旧亮着灯,你彷彿听到阿嬷在念经,观世音菩萨,你甚至听到敲木鱼的声音,但你家有木鱼吗?然后你发现,阿嬷在客厅坐着,她在和一个男人聊天,高大很瘦,似乎很黑,你不知道他是谁,阿嬷笑着转头看你,醒啦,那个男人也转头看你,我回来了,他说。你惊醒,你看见那个敞开的走廊门,天已经很亮了,阿妈推着你快去刷牙,你挤满牙膏在牙刷上。客厅里已经摆上了一个大圆桌,前头放着香筒香烛,已经有几烛香插在米上,阵阵香烟飘向天花板。一盘又一盘的菜挤满了整个桌面,有一整只鸭、一整条麻鱼,也有你最喜欢的韭菜炒鱿鱼,还有一大盆红粿,但不是你喜欢的韭菜粿,而是饭粿。底下放着几叠纸钱,纸钱上有一小块正方形的金色锡箔。跪下插香,老祖宗庇佑,老公老嬷庇佑……你学着阿嬷念念有词起来,低头拜了几次,插上香,香灰总是不免滴在你手上。你四处跑,阿爸抽着烟,阿嬷转动着她的佛珠,阿妈在厨房收拾东西,阿姐呢,阿姐在看书,看漫画。你跑到阳台,花开得着实灿烂,誓要将整个阳台侵占一样。突然你看到阳台的栏杆上停着一只黑色的蝴蝶,你盯着它看,然后转身唤阿爸,阿爸阿爸,你来看好大的蝴蝶。阿爸转头看着你,啊嬷也停下来看着你,你伸手要去碰它。别碰。别碰。你听到阿爸大声说。蝴蝶就飞走了,你不解地望着他,阿嬷又闭着眼转着佛珠。南无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你和阿爸去烧纸钱,纸钱被掷到炉中,火从边缘一直烧向中间,锡箔最后蜷曲,化为灰烬,风一吹,就将一些灰烬吹向天空,再也看不到踪影。
大概傍晚,阿妈的电话吵醒了你,你从长长的梦中醒来,你说你要回去了。阿嬷早将红粿放在红盘里,套在一个塑料袋里方便你提走。阿嬷我走了。醒啦?睡得好不?阿嬷手里拿着佛珠从房间走出来,有钱吃饭没,要穿多衣服,说着从口袋抽出两张红头往你口袋里塞,你挣扎着不要,开门转身就跑。慢走,慢走。你听到阿嬷在后头喊。
走在河边,夕阳的阳光显得黯沉昏黄,河水墨绿,映着那颗就快要消失在河面的太阳。一棵又一棵的树寂静地站在一旁,老人们早已归家,打牌的桌子被安安静静地折起来靠在马路对面那家倒闭的店铺门口。你抬起头看这一棵棵参天大树重叠的树冠,影影绰绰,像是看到了只蝴蝶,在那里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