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謁廬山陳寅恪唐篔夫婦墓略記


去歲九月初遊婺源廬山,曾拜謁廬山陳寅恪唐篔夫婦墓,今日適逢陳寅恪先生130歲冥誕,摘錄當日所記,以茲紀念。
2019.9.11
今日往訪陳寅恪夫婦墓,網絡信息言位置尋找困難,以為將大費氣力。從廬山植物園小南門入,道邊木牌指示三老墓,陳寅恪唐篔夫婦安息處。漫步至百年杉廊,樹蔭石几坐歇,閱宣傳欄杜鵑花屬性分佈及詩文,觀溫室植物盆景。有二黃犬拴於樹下,投茶餅飨之。續循標牌往三老墓,見木製山門上書“仰止”二字,道立“景寅山”石刻,蓋為景仰陳寅恪之意。沿石階上行,道左有陳寅恪墓簡介及江西文保單位碑石,前行幾步即至陳寅恪墓地。

張求會《陳寅恪唐篔骨灰安葬側記》記述陳氏夫婦安葬事略頗為詳盡,事了讀罷即起拜謁念頭。今站在墓前,陳先生已去世五十載矣。似真似幻,感慨萬端。摘路邊野花敬獻,鞠躬致意。墓碑書:陳寅恪唐篔夫婦永眠於此。左邊“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石刻為湘西黃永玉所書。墓碑素樸莊重,靜默隱匿參天叢林中。陳氏夫婦曾有意安葬西湖未果,幾經周折最終棲身廬山。

墓前遙想吳宓日記所載陳氏求學哈佛,入聘清華國學研究院,撰王國維紀念碑文,傅斯年遺札記陳受困香港各方為其疏淤解困,胡適日記載陳赴英療眼疾不獲之痛惜情狀,陸鍵東著陳寅恪最後二十年,五十年代答復中科院之錚錚風骨,唐代史論元白詩箋柳如是傳史家風範,吳宓陳寅恪暮年一晤生死離別,文革病逝中山大學蒼涼淒愴,蔣天樞文化托命整理陳氏遺著種種,不勝悵惘。
陳氏幼承庭訓飽讀詩書,負笈日本哈佛德國遍覽外文典籍,學識淵博融匯古今,三百年不世出者,戰亂紛飛年代猶授學著書不輟,若和平年代,當可為中華民族留下傳世經典,然鼎革後命運造化如此,誠可哀嘆!而其所主張“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更稀見於今之所謂專家學者。岳南著《南渡北歸傷別離》一書歎曰:大師遠去再無大師!
又謁三老墓,即胡先驌,陳封懷,秦仁昌廬山植物園創史三老也,獻花鞠躬。胡先驌亦擅詩文,曾同吳宓編撰學衡雜誌,陳封懷為陳師曾之子,秦仁昌為中國蕨類植物學奠基人。

附:

海寧王先生之碑銘
海寧王靜安先生自沉後二年,清華研究院同仁咸懷思不能已。其弟子手先生之陶冶煦育者有年,尤思有以永其念。僉曰,宜銘之貞玟,以昭示於無竟。因以刻石之詞命寅恪,數辭不獲已,謹舉先生之志事,以普告天下後世。其詞曰: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於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聖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見其獨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論於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嗚呼!樹茲石於講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節,訴真宰之茫茫。來世不可知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彰。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一九五三年陳寅恪作《對科學院的答覆》一文:
我的思想,我的主張完全見於我所寫的王國維紀念碑中。王國維死後,學生劉節等請我撰文紀念。當時正值國民黨統一時,立碑時間有年月可查。在當時,清華校長是羅家倫,他是二陳(CC)派去的,眾所周知。我當時是清華研究院導師,認為王國維是近世學術界最主要的人物,故撰文來昭示天下後世研究學問的人。特別是研究史學的人。我認為研究學術,最主要的是要具有自由的意志和獨立的精神。所以我說“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於俗諦之桎梏”。“俗諦”在當時即指三民主義而言。必須脫掉“俗諦之桎梏”,真理才能發揮,受“俗諦之桎梏”,沒有自由思想,沒有獨立精神,即不能發揚真理,即不能研究學術。學說有無錯誤,這是可以商量的,我對於王國維即是如此。王國維的學說中,也有錯的,如關於蒙古史上的一些問題,我認為就可以商量。我的學說也有錯誤,也可以商量,個人之間的爭吵,不必芥蒂。我、你都應該如此。我寫王國維的詩,中間罵了梁任公,給梁任公看,梁任公只笑了一笑,不以為芥蒂。我對胡適也罵過。但對於獨立精神,自由思想,我認為是最重要的,所以我說“唯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我認為王國維之死,不關與羅振玉之恩怨,不關與滿清之滅亡,其一死,乃以見其獨立之意志。獨立精神和自由意志是必須爭的,且須以生死力爭。正如詞文所示,“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賢所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一切都是小事,惟此是大事。碑文中所持之宗旨,至今並未改易。
我決不反對現在政權,在宣統三年時就在瑞士讀過《資本論》原文。但我認為不能先存馬列主義的見解,再研究學術。我要請的人,要帶的徒弟都要有自由思想、獨立精神。不是這樣,即不是我的學生。你以前的看法是否和我相同我不知道,但現在不同了,你已不是我的學生了,所有周一良也好,王永興也好,從我之說即是我的學生,否則即不是。將來我要帶徒弟也是如此。
因此,我提出第一條:「允許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馬列主義,並不學習政治」。其意就在不要有桎梏,不要先有馬列主義的見解再研究學術,也不要學政治。不止我一個人要如此,我要全部的人都如此。我從來不談政治,與政治決無連涉,和任何黨派沒有關係。怎樣調查也只是這樣。
因此我又提出第二條:「請毛公或劉公給一允許證明書,以作擋箭牌。」其意是毛公是政治上的最高當局,劉少奇是黨的最高負責人。我認為最高當局也應和我有同樣的看法,應從我說。否則,就談不到學術研究。
至如實際情形,則一動不如一靜,我提出的條件,科學院接受也不好,不接受也不好。兩難。我在廣州很安靜,做我的研究工作,無此兩難。去北京則有此兩難。動也有困難。我自己身體不好,患高血壓,太太又病,心臟擴大,昨天還吐血。
你要把我的意見不多也不少地帶到科學院。碑文帶去給郭沫若看。郭沫若在日本曾看到我的[輓]王國維詩。碑是否還在,我不知道。如果做得不好,可以打掉,請郭沫若來做,也許更好。郭沫若是甲骨文專家,是“四堂”之一,也許更懂得王國維的學說。那麼我就做韓愈,郭沫若就做文昌,如果有人再做詩,他就做李商隱也很好。我[寫]的碑文,已經傳出去,不會湮沒。
(陳寅恪口述,汪籛記錄,一九五三年十二月一日。副本存中山大學檔案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