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达里尼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撒在裕景中心（NBBJ设计)的玻璃幕墙上

先前说过，大连是座圆形的城市，这个圆的圆心，就在今天的中山广场。100年前，它叫“大广场”，120年前，它叫“尼古拉耶夫广场”。1898年，随着俄军驶入旅顺口，完成历代沙皇夙愿的尼古拉二世，想必志得意满，遂决定在辽东半岛的边陲，兴建一座大都市，取名“达里尼”，意为“远方”。翌年6月，沙皇尼古拉二世颁布敕令，自此，俄国人浩浩荡荡的筑港建市运动开始了。

负责建市规划的俄国工程师斯科利莫夫斯基，决定以巴黎为蓝本，采用广场为中心的放射性欧罗巴式格局，建设这座城市。在城市的中心，他规划了一个直径二百多米的圆形广场，就是上文提到的中山广场，广场周边设有十座公共建筑，建筑间是呈放射状的城市街道，并在广场中央设有一座东正教堂。俄国人刚规划完不久，日本人的炮火便击沉了旅顺海域内的俄太平洋舰队，也打破了达里尼筑港建市的步伐。俄国人退出辽东半岛，拍马赶到的日本人，看到俄国人的规划，想必正投胃口，稍加修改便全盘接收了俄国人的设想。东正教堂自然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日本第一任关东都督府都督大岛义昌的雕像，广场周围建什么，由谁建，当然也由日本人说的算，大和旅馆、朝鲜银行、横滨正金银行、警察署、递信局……广场周边的建筑陆续拔地而起，这里成为日本欧派建筑师的试验场。

满铁大和旅馆旧址（1914），东北地区第一座现代豪华西式旅馆

广场旁最恢弘的建筑，当属由太田毅、吉田宗太郎设计的满铁大和旅馆。这座建于1914的建筑，采用钢混结构，高四层，立面横竖分段，呈新古典风格，并融合了许多巴洛克装饰手法。二三层间采用八根爱奥尼壁柱装饰，旅馆门前的钢结构拱型雨搭，最是令人深刻。在日殖东北的近五十年期间，满铁先后在铁路沿线城市旅顺、沈阳、千金寨、长春、哈尔滨等，兴建了多所大和旅馆，而作为日殖时期最高级的建筑设计，大连的大和旅馆更是其中最精美的一座，也从侧面体现了，日本要将大连建设成日本海外殖民地典范的野心。

满铁大连图书馆旧址（1919）

沿着广场东南侧的鲁迅路一百米左右，在满铁本部的对面有座精美小巧的建筑，它是满铁图书馆，现为大连图书馆鲁迅路外文分馆。这座1919年落成的建筑，是我去过最漂亮的图书馆。建筑地下一层，地上两层，局部高三层，主体呈希腊复兴式风格。建筑立面对称，中间四根爱奥尼巨柱托起三角形山花，乳白的大理石巨柱与红色的砖墙交相辉映，造型舒展明快，庄重典雅，透漏着古典的秩序与永恒感，如德国古典学家温克尔曼，在《论模仿希腊绘画和雕刻》中提到，古希腊的艺术往往在于其高贵的单纯与静穆的伟大。文字没有记录下该馆的设计者，但从建筑的风格中不难看到，当时日本设计师朝向欧洲的同时，不知不觉中已瞥见了美国。

十九世纪，欧洲的建筑家们认为，建筑是时代精神的展现。哥特式代表着基督教，希腊复兴代表着希腊文化，德国的红瓦代表着非意大利式的地方文化，而美国，作为民主主义的象征，希腊复兴样式受到大众们的喜爱。理性、秩序、科学、永恒……希腊式的风格，用作图书馆再恰当不过，我想起美国国父托马斯·杰斐逊设计的弗吉尼亚大学图书馆，它的立面也采用希腊风格。“独立宣言起草者，佛吉尼亚大学之父”，杰斐逊墓碑上短短的两行字，一如希腊建筑所彰显的那样，简洁而又富有深意。

满铁大连医院旧址（1926），建成时号称亚洲最先进的医疗建筑

在今中山广场东南侧解放街的尽头，有栋局部高六层，占地面积9万平方米的连体建筑高俊巍峨地矗立在南山脚下，它是1923年开工兴建，1926年完工的满铁大连医院，建成之初，其大楼规模与内部设备在当时的东亚堪称一流。同时，它也是满铁建筑中第一个由日本以外的设计师设计的建筑，来自美国福勒公司的派克和普兰特担任该楼的设计，施工也由福勒公司负责，大型混泥土搅拌机、新型脚手架、吊装机……诸多美国先进施工技术投入到该楼的建造中，机械化后的工程和管理威力惊人，短期内便完成了该楼的建造，可以想象，美国人的技术与科技对当时日本人的影响。在建筑外观上，已不见早期古典的廊柱、哥特的尖顶，代之的则是裸露的陶板砖、韵律的玻璃窗，强调是建筑的实用与功能，建筑整体呈早期现代主义风格。

现代主义发源于一战后的德国，随着包豪斯学校的创办，其创始人格里皮乌斯等人倡导“less is more”的美学观念，用理性的、科学的思想来代替艺术上的自我表现和浪漫主义。在建筑上，主张放弃外表的繁琐装饰，提倡具有表现力的几何线条与平整洁白的墙面。但守旧的欧洲贵族们不愿接受所谓的“现代”，于是德国建筑师们集体出走，来到欧洲人眼里的乡下，来到了美国中部城市芝加哥。几年后，密西根湖边的摩天大楼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紧接着这股风潮又弥漫到了纽约，一时间白色箱型与大面积玻璃窗组合的设计手法，成为建筑界的主流。而福勒公司，就是与芝加哥、纽约高层大楼一起发展起来的美国建设公司。

关东洲厅旧址（1937）

1919年后，伴随着大连市中心区人口的激增，原先的俄式空间布局，已不能满足城市的发展需要，市区需向外围扩展，于是殖民当局制定第二期市区规划，在城市西部规划了一个新城区，新城区的中心是座方形的广场，就是如今的人民广场，早期的斯大林广场、日殖时称的长者广场。广场周边，布置由旅顺迁入大连的关东厅、关东厅法院和关东警察厅等行政机构，这里是日本人规划的行政中心。如今，这三栋建筑依然完好地矗立在广场北侧，已分别改为市政府、市中院、市公安局，半个多世纪后，这里依然是大连的行政中心。

三栋大楼分别于1930年代建成，最先完工的是位于广场西侧的地方法院，由不圆贞助设计，建筑中轴对称，中间塔楼高高耸立，形态庄重挺拔，极富雕塑感，位于东侧的警察厅与法院隔空相望，两栋建筑的中间就是关东厅。关东厅高三层，整体为乳白色，建筑中间有一突出入口，左右向两侧一字排开，外墙开玻璃窗，形成虚实韵律感。三栋大楼合围成广场，广场由翠绿的草坪覆盖，即使今天走在广场上，你依然会赞叹这真是完美的设计，这个城市配得上“浪漫”两字。在广场的南侧，原有一苏军纪念碑，这也是斯大林广场名字的由来，90年代末，纪念碑迁址旅顺苏军烈士陵园，广场的名字也紧接着改为人民广场。很多人对此表示惋惜，因那是他们那代人的记忆，但从审美的角度，这也许是合适的选择，因广场北侧的三栋建筑虽都是现代主义风格，但在建筑的造型和布局上，整体透露着的确是统治者的威严。而南侧中轴线的纪念碑，显得不伦不类的同时，也加深了广场的威严与冷峻，我们已步入现代，市政厅不再是衙门，威严更不是政府的代名词。

满铁大连驿旧址（1937），小林良治设计，东亚第一座分离式火车站

人民广场的三栋建筑，连同后期的陆续建成的辽东饭庄、大连驿等，建筑均采用现代主义风格。使20年代后的大连，在空间上形成了以中山广场为主的古典文化，与以人民广场为主的现代主义风格，交相辉映的画面。

解放后，尤其步入80年代，大连经济快速发展，城市的建设上，也面临诸多新挑战，老建筑的命运更是风雨飘摇，命途多舛。90年代末，开发商的触手已伸到这座城市的原点，中山广场旁的英国领事馆率先被干掉，日本人规划大连站南广场也被填平，广场周围的高楼一栋比一栋高，原有的城市格局与节奏遭打破，失去了原有的文化艺术魅力，城市的建设失控了。

希望大厦（2006），美籍日裔设计师山崎实设计，后现代主义风格，端庄秀雅，婉如城市中的大家闺秀，简洁的方形结构是否让你联想到他的另一作品——纽约世贸中心（图片来源网络）

我想起敬爱的作家周轶君女士，她在2013年来大连参加夏季达沃斯经济论坛，恰逢位于东港的解构主义先锋奥地利蓝天组设计的国际会中心刚刚落成，她在微博中写道，“大连，好看的建筑，旧的是日本人留下的，新的是洋人盖的，剩下的跟所有中国城市一样 ”。这也是我的困惑，当我走在大街上，但凡看见一栋造型得当，比例严谨的建筑，八成出自外国设计师之手，我们是个缺乏美感的民族吗？不然，我们其实是个非常精细聪明的民族，但往往又被聪明所害，美，或者说艺术，要紧的不是聪明，而是单纯与傻气，用陈丹青的话讲，就是“憨”。每当我站在满铁大和旅馆前，看着作为西洋学生的日本人的作品，能真切地感受到他们当年的专注与认真，我忽然理解了留日的鲁迅为何会对中华民族如此悲观，转而又变得那么激进，要改造国民性，还想要废除汉语。

1930年代的大连，如今的城市建设上，我们没有所谓“老城”一说

我看过1930年代大连的老照片，街上人头攒动，街旁楼房错落有致，一如中国许多城市一样，大连的近代化，是在殖民者手中完成的。中东铁路通车后，俄国人重点规划了两座城市，一个是哈尔滨，另一个就是大连，日俄战争后，旅顺与大连被日本划为独立的区域，称为关东州，作为直辖殖民地由日本直接管辖，这种局面，即使是九一八事变后，东北独立“建国”都未曾改变，到了1945年，苏军进驻东北，苏军所到之处，将日本留下的工业设备大规模拆解运回国内，但对大连工业设施基本予以保留，因苏联当局图谋长期占领此地。如马克思所言，“资本主义的发展，把一切民族都卷入到各民族文明的漩涡里了”，在侵略者血与火的逼迫下，开放是个痛苦的过程，但在客观上，却又是个改造过程，为民众带来先进了理念，给城市发展创造了机遇。但我们并未继承所谓的城市建设理念，我们总是不顾原有的城市景观与历史空间，动辄在市中心建起二三百米的玻璃楼，建筑间不是协调与统一，而是矛盾与冲突。如今，当年老照片中的建筑要么被拆了，要么散落在高楼林立的胡同间，要么被改的面目全非，变得边缘、次要。我感到遗憾，但转念一想又不那么惋惜了，因自这个城市第一座公共建筑达里尼市政厅建起，至今不过120年的光阴，而人类的历史却是以千年计。1000年后，在我们后辈的眼里，我们当下所有的建筑都是历史，都是旧址，我们不过是世间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