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修辞立其诚”——钢琴家安天旭访谈
因意外而获得关注的钢琴家不多,安天旭是其中的一位。现场听过他的演奏之后,我感到这对于听众和钢琴家来说,都不失为幸运。安天旭在2019年的柴可夫斯基比赛中遇到曲目排错的乌龙事件,他的错愕神奇甚至被制成表情包到处使用。但无论如何,对一位新锐钢琴家来说,获得关注度仍是好事。之后不久,安天旭举行了他的上海首演独奏会,他的演奏证明,这是一位真正值得关注的新锐钢琴家。

独奏会的曲目包括普罗科菲耶夫的《四首练习曲》Op. 2,贝多芬的《热情奏鸣曲》,李斯特《巡礼之年》的选曲,勃拉姆斯《帕格尼尼主题变奏曲》第一册,以及拉赫玛尼诺夫的《肖邦主题变奏曲》。分量很重,不少是他的参赛曲目。看了安天旭的比赛视频,我已发现此人确有根底和品味,实非匆匆过眼的新人。听过现场,就更深地领略了钢琴家对技巧之锐度与品质的追求,以及他如何运用这些成就整体演绎的一种眼界。总之,安天旭应当进入必须关注的行列。
尤其同一些四平八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新人相比,他足称火爆,却又从品味的根基上深入琢磨的诠释,都太让人眼前一亮了。同时这位钢琴家完全避开为个性而个性的泥潭,可谓上上大吉。独奏会之后,我有幸得到机会,对安天旭进行了一次访谈。从访谈中可见,一个人的演奏同他内在的种种必然有关联。

张可驹(以下简称“张”):能否谈谈你早期的音乐生活?
安天旭(以下简称“安”):说实话,我自认为我早期的音乐生活并不丰富。父母的工作同音乐无关,虽然我自己从3岁开始,在幼儿园接触了电子琴,后来又转到钢琴,也比同龄的孩子学得快。但是就聆听音乐,聆听名家的演绎,不仅是钢琴,也包括歌剧和乐队作品的唱片,由此构成古典音乐的环境而言,我起步算是晚的。到8、9岁的时候,我可能只知道霍洛维兹、里赫特这样少数的几位大师,11岁之后才买了一些书,从中了解俄国学派或德奥派的传承脉络,依照这种家谱式的脉络再去找录音来听。真正能听出这些名家的好来,明白那种修养和成就,让我感到从事这个行业真是很荣幸、很快乐,这大概是14岁之后的事了。
张:你从何时开始意识到自己有演奏钢琴的天赋?
安:我直到今天都不认为自己很有天赋,很感谢在成长的过程中有老师,也有学者对我的鼓励。而且音乐对我是一种表达方式,不仅由此表达情感与激情,自己对人情、人性的感受与理解,都可以在演奏钢琴的时候表达出来。或者,说得更直接一点,就是要通过钢琴发泄出来。这个过程对我是很重要的。同时钢琴这件乐器我非常喜欢,就是因为它可以表现的规模十分宏大,我自己又比较喜欢史诗性的、大格局的东西,所以它对我来说也是一件适合的乐器。但这只是我想成为钢琴家的原因,要说天赋,我不太多想这方面,只是觉得自己需要花很多的精力和脑力,进行刻苦的训练才能达到自己认同的效果。

张:记得某位名家说过,钢琴家最关键的天赋之一,就是在乐器上表达自己的内心,并有同听者交流的需要。或许从这方面来说,还是不可谓不明显吧。不过,我还是好奇你在技巧方面是否有某种特别的天分?听了昨晚的演奏,恐怕很难说没有吧。
安:从我进中央音乐学院附小开始,确实有一些老师,包括常桦老师说我的机能是好的,就是说手指的运动速度、打击能力,还有手指本身的坚实度,条件算是不错。但我自己觉得,我的手不大,相对是偏小的,够不到十度,算是九度手。八度弹着富余,九度也还算富余,但十度基本够不到。我认为自己的手没有明显的缺点,就是整体偏小。当然也就是偏小,尤其是相对于某种“巨手”而言。我很感谢常老师,还有现在的刘(孟捷)老师,他们很强调对于我脑子的训练。他们的观点都是手指盲目地动,这是毫无意义的,哪怕手指弹到你所能弹的最快速度,脑子也要先有一个准备。而且是要争取做到快速音群里的每一个音,都是脑在手前面。从常老师到刘老师,我都贯穿着这样的训练。所以手本身是一方面,但脑还是很重要。
张:你在独奏会上的演奏基本就实现了这样的目标,哪怕在快速音群之中,明显那些音符的处理都是有准备的。听你弹出那种颗粒分明,线条犀利,音色也偏明亮的演奏,让我感到这是追慕或者说相当认同传统超技演奏的一种风格。但与此同时,其中也没有模仿的“个性”。请问你在打磨自己的演奏时,会想到那种老派的传统吗?柯蒂斯也是那传统的大本营之一。
安:其实我一直有一个信条,就是相信那句话:“修辞立其诚”。大概13、4岁的时候,我读了叶嘉莹的一本书,她的观点对我影响很大。她提到,初唐时期的诗人,比如王勃、杜审言这些人,他们的诗为何没有李白、杜甫写得好?并不是因为这些人运用辞藻的能力不及后者,而是因为他们在人格上,无法那么真诚地面对自己,以及面对这个世界。李杜却拥有这样的能力,最终也就获得大宗师的地位。我同意她的看法。技术的训练对我来说确实很重要,可我自认为,哪怕有人会感觉我弹琴是偏又快又响,但我自己总是感到演奏中强烈的戏剧性、张力和激情,同技术跑动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并且这也是至关重要的。弹琴的核心,当然很多艺术都一样,就是我们要有激情,而后将人感动,是一个感染自己而后感染他人的过程。只要这个最终目的能够达到,不管是从哪种方向,我们都是在向它努力。不管哪个学派,它之所以伟大,可能就是它找到了一个通向这个最终目的的行之有效的手段。但我们只要明白最终的目的是什么,演奏也就避免了类同,出现自然的个性。

张:你现在确实是在往大风格、大技巧的方向走,而在这方面,我比较好奇刘孟捷教授是否对你影响比较多?他经过生死考验之后,复出的音乐会上经常弹超技大曲,甚至整场都弹。我听过录音,确实是一位理解且能把握此类风格的演奏家。
安:刘老师确实很有自己的一套训练技巧的方法。不过,技巧训练还是手段,修渠最重要的是水能来,而“水”就是激情与戏剧性。它们像内力一样催动演奏,此时手要是有那个条件,自然如虎添翼,它们是紧密相连的。
张:虽然你自己说,你不太擅长情感“风骚”的作品,但从你选择曲目的范围来看,浪漫派作品还是你的核心?
安:我说情感比较风骚的作品,是在浪漫派曲目中一个较小的范围,大体是比较阴柔的,具有沙龙气质的那些。我自己还是倾向于充满英雄主义,或者说史诗性的作品,这没有办法,是与生俱来的。当然,有时并非具体联系某种内容,狭义的英雄主义之类,而是某种格局。就像但丁《神曲》中的《地狱篇》,我不是说李斯特那首《但丁奏鸣曲》,是说他的原文。那种宏大,也是让我一看就受到强烈的震撼,起鸡皮疙瘩的那种。音乐中,巴赫的《马太受难曲》也是如此。而我目前的曲目范围,我认为自己能够相对好的去表现的,就是相对严肃、阳刚、深沉,戏剧性较强的作品,包括巴赫、贝多芬、李斯特的音乐,还有俄国作品。但我自己也练了很多的舒曼和肖邦,还有莫扎特、舒伯特,我也不是觉得“弹得不好”,而是希望能再有一些提升,之后才公开演奏。20岁的年纪,毫无疑问是一个拓宽曲目的时期,而且必须是涉猎广泛的类型。我真心觉得这是很重要的事情, 不能现在就限定在某个框架里。只是就现有的能力而言,刚才提到的作曲家,我更擅长一些。

张:这确实非常重要,对于青年演奏家特别可贵。说到你擅长的曲目,有些钢琴家会怕弹勃拉姆斯的《帕格尼尼主题变奏曲》,觉得自己手不够大等等,你弹的时候会有一些顾虑吗?(注:安天旭在独奏会上弹了第一册,技巧犀利。)
安:我觉得相对而言,这个问题在第二册中更明显一些。当时练这个作品,我手感到不适,主要是在弹第二册的时候。但就第一册而言,就是第二变奏,左手出现六度的那个,右手六度我觉还好,右手的2、5指劈六度是基本舒服的。但我想这是可以训练的,为了让左手能够弹连续六度,我是花了一段时间去训练,才能使肌肉打开,并且变得舒服和放松。这确实需要一段时间,而且我觉得弹“帕格尼尼”很让人沮丧的一点,就是如果你一段时间不练,肌肉可能会退回去,这样又要花一小段时间练回来。
张:《帕格尼尼主题变奏曲》是勃拉姆斯少见的纯技巧性的作品,不过听你弹来,不仅感觉很精彩,那种“轻松”的状态更是让听者享受。那些滑奏,你弹得信手拈来。
安:那个就是要过第一关,不能怕疼。因为练习滑奏,大拇指上特定的地方,那块皮会出血,而当长了茧之后,基本就可以了。但另一方面,这和琴键的重量也有关系,琴键轻肯定好弹一些。我有一种感觉,不知是否完全客观,就是通常的音乐会用琴,往往琴键不会很重,反而是那种小的三角钢琴,琴键会重。反正我弹过的音乐会用琴,刮键的时候都没有特别的阻塞感。
张:听了你演奏的“帕格尼尼”,我就很期待,不知你会否考虑弹勃拉姆斯的《亨德尔主题变奏曲》?
安:“亨德尔”这个作品我非常有兴趣。它的建筑感真的非常的棒,就是那种纯音乐,依靠逻辑和结构的理性力量,将音乐推到很大的境界。在这里,勃拉姆斯并不是靠激情来推动,而是诉诸另外一种力量,这样的作品很难得。所以我很期待能够演奏。


张:那就太好了,期待尽快听到,你的技巧风格表现这个作品也很适合。这次的独奏会上,你选择了拉赫玛尼诺夫的《肖邦主题变奏曲》,而不是更著名的《科雷利主题变奏曲》,能否请你谈谈这部作品?
安:我是一个把事情想得比较简单的人。就像你刚才提到演奏传统的问题,我想传统的精华演奏我们去欣赏,又是为什么?因为传统是前人总结的经验,目的是让演奏进入更为感人的艺术境界。这是很简单的事情。同样,选择《肖邦主题变奏曲》原因很简单,就是我觉得这曲子好听,其中的旋律写得很浪漫,很深情,而且是特别质朴的那种深情。不是为了哭给别人看,让别人感觉我好像很动情,而是真正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有很深很深的一种波动。这样的音乐是很难得的,并且我自己的感觉,就是每一个变奏都写得很不寻常。不同的变奏之间,也能够很明显的感受到情感的反差,一个人在不同的年龄阶段,或是一天中经历的不同的情感变化,仿佛在这部作品中都有很大的、可发挥的空间。同时很多重低音的写法,是那么有命运的悲剧性,兼具史诗气魄。这样一首作品,连续演奏三十分钟,根本就没有拖沓的感觉。更不用说你一看,发现历史上没有那么多拉赫玛尼诺夫专家演奏这个作品,因此我为何不弹呢?
张:我很同意你的观点,也真的很庆幸你选了它,而不是“科雷利”。如你所说,很多情感表现与深度,这首作品也都有了,我一直很好奇拉赫玛尼诺夫为什么要写成“科雷利”后面那个样子?(注:该作从一个美丽的主题入手,之后的变奏则是越来越阴暗。)而既然你弹了“肖邦”,请问在你看来,这套变奏曲为何受到忽视?
安:老拉本人演奏这个作品的时候,很多段落他会跳过去,如果台下有人咳嗽,很多段落就直接跳。观察拉赫玛尼诺夫这个人,我感到他始终不是很自信。有时我感到,如果他对自己的创作更为自信的话,譬如对这个曲子,如果他更一意孤行一些,执念更深一些,当年就不断地将该作推给听众,或许也能就这么演下来而不受到忽视了。但他并没有这么做,我觉得很可惜。大多数人不演奏这个作品,我不太理解,可有时也好奇,他们是否有种“又臭又长”的感觉?(张:貌似超不过“科雷利”,虽然它没“肖邦”那么长,但听着很累。)这确实很奇怪,“科雷利”虽然比它短,但我总是感觉听起来还更长一些。但我真的不知道大家为何不弹这首?最近特里方诺夫录了唱片,他也删减了不少。我觉得他的演奏可听性还是很强的,虽然和我自己的理解不太一样。他可能也是感觉这首作品很长,为了照顾听众的接受度而做了删节。但我自己处理的时候,还是认为多做删节虽然加强了“可听性”,却依旧影响原作深刻的悲剧性。所以我演奏时,除了最后一页那个辉煌的结尾之外,都没有做删节。我结束在了倒数第二页,没有弹那个双手交替和弦上去的辉煌结尾。我觉得那个太刻意,像一个硬拔上去的炫技式高潮,所以就结束在了最后一段变奏,很史诗化,又有种巨人的脚步渐渐远去的感觉,尤其是左手的和弦。

张:你这次演奏李斯特《巡礼之年》的三首选曲,原本最期待《暴风雨》,听后却发现《在泉水边》更感动我,确实是非常精美的演奏。虽然你擅长宏大的作品,但有时弹出那些细腻精致的效果,可能更加让人着迷。这方面你是否也投入了非常多的时间来研究?
安:是啊,因为避免让听众指责你“只会又快又响”的一个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向他们证明,你也能够弹出质量很高的极弱音。之前也提到,我喜欢让演奏中的戏剧张力很强,而这样的张力很重要的表现方式,就是音量变化的范围要拉得很大。这是很直接的表现手段。说实话,有时和俄罗斯的钢琴家对比,我会有一些自卑感,因为他们的音量之宏大不是我能企及的。这个问题,一方面我觉得自己可以继续去学习,就是用力可以更放松,另一方面,这与体格还是有关系。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就真的是喜欢马祖耶夫的音量,他真的弹到……仿佛要把琴凿穿、凿碎一般。现在这么形容他,通常带有调侃的意味,但我不觉得这是一种很low,很品位底下的表现。我认为一个人当真能够把琴凿透的话,为何不能将其当成一种“特技式”的能力?不是将这种能力当成家常便饭般地使用,而是有的放矢的运用的话,这当然是一种音乐表现的能力。我也想要拥有这样一套“特技”,但就目前来说,我还不具备。所以说,如果强音不能做到fffff,我的强音大概只能做到fff,既然还要维持巨大的音量对比,那我就更要在弱音上下功夫。我要尝试不仅把握pp,还要弹好ppp,甚至是pppp。从我自己的训练来看,大概是训练手指的第一关节,或最多到整个手指关节,后面是不动的。训练这些关节的力量和集中度,在极小的运动量和高度的范围之内,打出比较集中的力,由此弹出色泽晶莹,音量又比较小的音符。
张:除了音质,你对于声音的传送显然也是用心磨练,因为那种细腻的质感在现场听来,完全没有散掉。除了《在泉水边》,还有《奥伯曼山谷》中冥想性的段落,演奏气息比较长。有时在我听来,后者的处理气息太长,但演奏还是很吸引我。明明是如此纤巧的弱音,却能清晰而有分量地传送出来,真正是有层次的技巧的魅力。哪怕有时听者不很认同某些处理,却还是会被这种魅力所吸引。说到俄国学派,我知道你在圣彼得堡演出时,俄国听众反应很疯狂。我想这很可能是因为你演奏中其实有许多他们那边的东西,而且是传统的。坦白说,某些新一代俄国钢琴家的演奏欠缺细腻与品味,这不是真正的俄国学派。而听你弹,我觉得这毕竟还是那个传统的柯蒂斯出来的人。
安:谢谢,我的看法是,一切还是服务于最终目的。我们要感动观众,当然一个重要的方式是戏剧张力强,为了这样的音乐表现,你才去做那种反差和变化。但不是说,为了炫技,炫耀你可以弹快、弹响,弹出那种对比本身,而去训练这些东西。是为了取得感人的音乐表现的效果,才去训练这些,我的看法就是如此。


张:贝多芬钢琴奏鸣曲中最有名的的作品,除了“月光”,大概就是“热情”。它几乎是太著名了,久而久之,也形成某些演绎的套路。但你的演奏实在相当独特,全然不落在套路之中。能否请你谈谈你的构思?
安:确实如你所说,“热情”的演奏很能够形成套路化。我自认为我的演奏是很尊重原谱的,毕竟无论如何,以第一乐章为例,除了最后两页之外,贝多芬没有标任何的速度标记。那么,当然就能有一种理解和诠释方法,即这个乐章除去最后两页之外,演奏者表现之前的速度,无论第一主题,还是第二主题,都要相对统一。我当然也听了很多经典的录音版本,包括布伦德尔、肯普夫、巴伦伯依姆、阿劳的录音,他们基本到第二主题都放慢了。这样的演奏确实都呈现非常细致的效果,我真的很喜欢听他们演奏。说实话,有时我听老一辈的贝多芬演绎大家弹“热情”的第一乐章,就是特别、特别专注于这个主题的表现。我觉得他们真是弹得太好了,从中能感受到,他们根据自己内心深厚的音乐修养,表现出他们所理解的那个巨人贝多芬。而这样的表现又各有不同,有侧重于诗意的,有侧重于深刻的,有强调英雄式的,真是了不起。虽然如此,我在研究他们演绎的过程中,却感到他们将……不止第二主题,而是整体上依照经典的路子相对可以弹得慢一些的部分,都做得很充分,但在如此表现充分的同时,是否可能失去了一些整体上的脉搏感?而我设计自己的演奏时,深感我自己表现第一乐章,一定不能失去的,就是第一乐章从第一个音到最后,始终都有一口气“顶着”音乐前进。这是目前我自己看来,自己表现这个乐章最重要的部分。当然可能别人会说:哦,你认为这很重要,我认为这不重要。这个曲子本来就这么伟大,很多诠释的可能我也会认同。但正如你刚才所说,那种套路化,我不想陷在其中。并且对于贝多芬的作品,他的晚期杰作,那种沉重的,并且是伟人式的浪漫,我希望尽快去尝试。在晚期之前,《热情奏鸣曲》确实是我的最爱,因为那种英雄气概。正义终将战胜邪恶,英雄主义,人道主义,这些东西现在好像老掉牙了,但我觉得,这些情怀就是值得一遍又一遍地去强调它。而且在贝多芬这样一位很明显拥有这些情怀的音乐家的作品中,“热情”就是最直接、最明显地展现了这种特质。因此我认为,我们就是需要让这种矛盾、冲击,仿佛用一把利剑刺破黑暗般的力量,用最为激情的方式迸发出来。这是很重要的。

张:其实你在第二乐章中的演奏也是这样。《在泉水边》中的歌唱句法虽然令我感动,但你在“热情”的第二乐章,那种宏大的歌唱性,也把握得极佳。虽然这部作品杰出的现场也领略过一些,但你用那么大的线条和声音,又没有过分地“铺开来”,还是让我印象特别深的。当然,因为你有那样的立意,这也显得顺理成章。末乐章中,你弹出那种快速方面的极限演绎,我有点好奇这是否受到里赫特的影响?他盛年时演奏这个乐章,就被形容为快到无法再快。他的演奏如此有影响,却没形成套路,很重要的原因或许就是多数人弹不了那么快。
安:实事求是地说,我大致具备弹这么快的能力。剩下的只是选择,而选择的原因就是刚才说的立意。如果说,大家对第一乐章的理解还有某些歧义,譬如我们的演奏是应该偏激进一些?还是偏史诗、厚重一些?那么在我看来,对于第三乐章的解读就不该有什么争论,就是一股激流。你一定要让人们听出一种激进的、愤慨的、不顾一切的想要冲破黑暗的力量。这种强大的动能,必须建立在相当快的速度的基础上,这样才能出来。说实话,我听阿劳、肯普夫他们的演奏,虽然前两个乐章我非常钦佩他们,但最后一个乐章,我根据自己目前对这个作品的理解,他们那样的速度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体现那种情感的。可能因为自己现在年轻吧,也许等我老了,也会有对这个乐章的新的理解。
张:那么我很好奇的一件事,就是你既然决定探索贝多芬的晚期杰作,会不会以作曲家标记的速度弹《“槌子键琴”奏鸣曲》的第一乐章?那个138的速度是著名的谜题,绝大多数钢琴家都不会这么做。技巧本身很艰难,而这个乐章也往往被认为具有相当的宏大感,以极快的速度演奏,这方面可能不易表现。
安:我想关于这个问题,可以先回到“热情”的末乐章。虽然选择了那样的速度,但我还是要基本保证每一个音都能弹清楚,而且各方面都不会乱掉。在此前提之下,才用那种快速来演奏。如果演奏“槌子键琴”,我应该会在能保证同样的质量的情况下,尽可能地接近原速。当然质量还是第一位,而且这个曲子我还没有摸过。如果将来准备的时候,发现是要以放弃质量来接近那个速度,这肯定是不允许的。

张:你演奏普罗科菲耶夫的练习曲真是让人惊喜。有一位钢琴家曾向我提到,弹普罗的作品之难,很多就在于那种清晰性。但你把握得很好,节奏也很鲜活,最让我着迷的则是那种歌唱效果。普罗科菲耶夫有时很注重歌唱性,就像你弹的第二首练习曲。你把每个音符都弹得很强劲,歌唱线条的编织又相当好。这是我从独奏会一开始就很着迷之处,感到这还是老柯蒂斯人的路子,以后你会在他的音乐中继续开拓吗?
安:我个人很喜欢普罗科菲耶夫,还有肖斯塔科维奇,甚至可以这么说,我自己对于苏联音乐的喜爱,在有些时候甚至超过了沙俄时期的作品。这方面,或许可以用电影作为类比。我最喜欢的三部电影,就是《美国往事》、《霸王别姬》还有《战舰波将金号》。我特别喜欢《战舰波将金号》,觉得这个影片简直就是戏剧张力的化身。尤其是敖德萨的阶梯,当然了,现在电影学院就用那一段来教学。我觉得这根本就教不出来。那一段中巨大的紧张感,而且带有一定的病态在里面——不是一种自然的紧张感,而是在一种病态的环境下,人所能产生的病态和扭曲。这种力量,如果做出来,就真的实在是很有吸引力。苏联的作品往往能够推到一种近乎激进的戏剧张力。在那个时代之后就很难再有那种紧张感了,也不知是为什么?之后的悬疑惊悚类的戏剧张力,更多是靠一种手段、技巧、噱头、特效,不是靠激情、一种情怀来到达那种效果——那么的黑暗,但又那么的辛辣和讽刺。
张:听你这么说,完全像是在描述普罗科菲耶夫,当然还有老肖的作品。看来你是注定要弹三首《战争奏鸣曲》了?它们几乎空前集中地表现了你所说的那种特质。
安:对对对,我特别喜欢那种感觉,也非常喜欢《战争奏鸣曲》这套作品,将来一定会弹。而关于之后想拓展的曲目,首先一些重要的经典作品要陆陆续续地弹,像穆索尔斯基的《图画展览会》,贝多芬的奏鸣曲也要多学一些。当然也要学习一些风格迥异的作品,包括肖邦的夜曲和玛祖卡,还有舒伯特和舒曼的奏鸣曲。


张:你提到李斯特《奥伯曼山谷》中的连续八度,自己对它们有了新的认识,感到那不是纯粹炫技式的写法,而是表现人面对自然时的某些人生感悟。那么之后,你对于李斯特有没有进一步的计划?
安:我喜欢李斯特之处,首先是他的格局很大,很英雄主义,而且他的维度也超越了人间,而在神魔之间穿梭。所以我最喜欢他的作品,就是《b小调奏鸣曲》和《但丁读后感》(即《但丁奏鸣曲》)。当然,之后《巡礼之年》中所有的作品都可考虑去演奏。反而,我对于他的匈牙利狂想曲倒没有多大的兴趣,因为他在其中确实更多展现了Show off(炫耀)的一面。这套作品要求演奏者的性格之中,要有一种想主动向别人炫耀你很厉害的特质。我不是说这个不好,在有品质的前提下,某些作品需要这个,而这正是弹好匈牙利狂想曲的关键之一。我觉得我没有那个特质,也没有想要训练这种特质的打算。更何况,“b小调”和《巡礼之年》这些作品已经不少了。(张:其中可怕的技巧也不少。)确实,也够艰难了,但我认为它们基本都在服务于戏剧张力和音乐的范围之内,而不像匈牙利狂想曲有时单纯是为炫技而炫技。他的《超技练习曲》却并非如此,我希望以后能多弹一些。
原载《音乐爱好者》2020年6月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