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乡

我虽然恨她,可我也永远再见不到她了。
下过雨,爬起青苔的老屋台阶。屋里再不会有她的身影,一年年等待老去。
不被喜爱、不受欢迎的一生。
一
回到老家,爸妈让我喊她:阿嫲,我回来了。
盖在她身上的红布被揭开,像一个残忍的真相。然后我看到她在人世间最后的样子,看到一个我完全认不出来的人。其实那个样子已经不算是个人了——
戏服一样违和的红色寿衣套在没有生机的身体上,脸颊两侧的水分几乎消失殆尽,深凹下去的眼眶和微微张着的嘴巴。一只可恨的苍蝇,还停留在她脸上不肯飞走。
眼泪先行而出。
随即第二个念头是,当我死的时候一定不要像她一样。不要叫人看见自己如此丑陋的模样。觉得自己多么可恨的一个人,在她的死面前,却想到了自己。
二
关于阿公,我的记忆几近消蚀。但她陪伴了我的人生24年,却没有多少温暖的回忆。
在我长大之前,我一直听到身边长辈对她的抱怨——不疼爱儿孙、性格不好,一生气就喜欢冷战。这些言语,大多是从妯娌间、每月两次祭拜家族祖先的时候听来的。
听说在我出生的时候,她一看到生的是女孩子,脸一冷,转身就走了。那时爸妈没有去医院,我是在老房子的大厅里由接生婆接生的。那个大厅,常年阳光照射不进来。我那时候还年轻的母亲,在看到婆婆不待见自己才刚出生的孩子的时候,不知是什么感想。
我还在爬着学走路的时候,在老房子二楼,从她身边滚下了十几格的楼梯。当时母亲刚好出去买东西,把我托付给她照看,而她那会儿只顾着绣花。所幸没有造成任何后遗症,但这件事永远成为了婆媳之间的嫌隙。在那之后的二十几年,母亲从未对她的这个婆婆敞开过心扉。
这是母亲转述给我的,在我多次小心翼翼询问她是不是对阿嫲有偏见之后。
父亲很少会主动提起他这个母亲。他的生活包括了赚钱养家、抽烟、去朋友家喝茶吹牛,偶尔也小赌一把。不知是不是出于中国上一辈疏远的亲子关系,他们见面的时候也是淡淡的打声招呼,甚至不看对方的脸。
潮汕人每初一十五都要拜祭先祖及各路神仙,祭拜结束后会给家里老人送吃的。这在我小的时候,是我和弟弟两人的任务,但在我们去市里上高中之后就变回父亲的任务了。
除此之外也没什么特别的。没见他们吵过架,但也没见他们拥抱过彼此,就这样亲近又生疏。
除了逢年过节,我们很少会主动去她那边,更多时候她过来大伯家或我家坐着。很多时候她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电视,或者做馃、帮忙看家。
大家似乎都习惯了忽略她的存在。
三
但我也没听阿嫲对我说过儿子儿媳的什么不对。
在生病之前,她一直住在村里的老屋子一带。狭窄的巷子,长满青苔,一条水沟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一的宽度。巷子深深,头顶上爬过藤曼,在我小时候看来是很吓人的。但她进进出出、来往于当中几十年,又有多少个不见星月的夜晚呢。
有一年我和妈妈吵架,赌气出门,到不知去哪里的时候,跑到老屋待了一个下午。我看着她一针一针地绣着花,到了傍晚就开始在灶台生火做饭。阿公去世后,她就一直一个人住在那个老屋里。而她的人生,似乎也只剩下这样的日常、对儿孙的责任和对彼此永久的忍耐。
那也是记忆中,我在那里和她度过的唯一一个下午,人生中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然后她和我说,回去吧,你妈该着急了。
在我上了大学之后,阿嬷的几个儿女之间的关系年复一年地变得平淡,彼此之间意见渐多,慢慢疏远起来。阿嫲比以前做更多的劳力工作,去村子里的锡纸厂里扫纸,一天赚个十几块钱,都攒起来。过年回家见到我和弟弟,就分别给我们一点零花钱。只是有一次我推脱不要,她把一百块扔在楼梯上,转身就下楼了。这又一次提醒了我被她刺痛过的自尊心。中学的时候,她对我说某某家的女孩子多么优秀,才十几岁的我暗暗不服气,考了班里第一名。
我不知道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她的爱,还是这么多年还没有认可我这个被错误生出的女孩子。
这件事也加深了母亲对她的不满。
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似乎是永远也无法跨过的偏见,和永远没有机会对彼此诉说出口的委屈。
四
大二的最后一个学期,我接到妈妈的电话,说阿嫲出事了——
她在自己的浴室里摔了一跤,初时自己觉得没什么症状,硬撑着回屋躺了一夜。到第二天才叫邻近的老姆去叫两个儿子,再一起去了市里的医院。医生给的诊断是中风。
她再没有起来过。
为了照顾方便,她住到了我们两家的附近。从那之后是漫长的三年时间。
阿嫲不能照顾自己,三餐、上厕所和洗澡都要人料理,住得近的两个儿子,每天轮流照顾,也不至于对彼此有什么怨言。只是住得远的两个女儿,不免被兄弟们不满其没有看望到位,而她们每次来也暗暗埋怨自己的母亲受了委屈。
三年时间,足够彼此之间的关系恶化到极点了。从前逢年过节来来往往的阿嬷的四个儿女,逐渐断绝了往来。
村里的流言渐渐多起来。一个邻居老婶,有一天拉着回到老家的我,大声地对我说:“快告诉我,你爸和你大伯,是不是把你阿嫲的钱偷偷藏起来了?”中国农村社会的暗面,在这样的生死时刻毫无保留地展示在我眼前。
我也从别人口中听说阿嫲抱怨儿女儿媳的流言,也日日看着妈妈顶着大太阳过去给阿嫲送饭的情境。于是在她有一次开口要说 “你妈妈那个人...” 的时候,我厌恶地别过了头。她不再对我诉说什么。躺在床榻上的阿嫲,望着窗口透进来的的微光,日日盯着天花板,消耗着人生最后的漫长时间。
五
她最终还是走了。
走的时候只留下一张照片,横跨十几年,终于和阿公的悬挂在了一起。祭品开始被摆上桌,烛火也点上了,明明灭灭。一个人从此只存在于相框之中。住了三年的那个房间,床榻搬走了,房间被收拾得干净,变成了置放杂物的地方。好像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葬礼的那天,我的两个姑姑,对着阿嫲的遗像大声哭喊。大伯是长子,走在游送队伍的最前面,好像也哭得很伤心。
这是农村葬礼的传统,其他人都看起来很习惯,说说笑笑。我被吓到了,心里的难过也被哭声勾起来。
作为小儿子的父亲,跟在大伯后面,脸上是沉默的疲倦和悲伤。人群里没有人注意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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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7-05 14:42: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