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

梅雨季节的南山,与春雨时节的南山,总是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象。从仲春的烟雨朦胧,到孟夏的山色空蒙,南山上的杜鹃开了又谢了,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如涂山寺山崖边的红色长廊,在袅袅梵音之中,任凭日晒烟燎。药师殿前的几株樱花却是不撒谎的,尽管依然沉默,但在一阵繁花似锦之后,明显高出了许多,枝丫在风和雨的合力之下,轻抚着药师殿的瓦檐。
大雄宝殿突然传来的钟声,悠远而绵长,余音久久回荡在山野间,惊起了几只正躲在唯闲法师灵塔上方黄桷树枝丫里避雨的红嘴蓝雀,扑棱着翅膀飞向远山……
此刻,我正坐在涂山寺的长廊下……听雨。

喜欢南山,不仅因为南山对于我有着特殊的意义,还在于南山上有涂山寺,能将生命河流中偶尔泛起的涟漪——那些阶段性的情绪,在佛经诵唱、佛香萦绕的环境中,消解于无形。
南山是我的第二故乡。这里有汪山、黄山、涂山、老君山等数十座山峰连绵起伏、层峦叠嶂;有南山植物园里各种名卉异草、争奇斗艳;有老君洞、涂山寺、南山寺、黄桷垭老街等古建筑相得益彰、相映生辉;有蒋介石、杜月笙、马歇尔、孔二小姐等近代名人比肩叠迹、星耀史河……从某种意义上说,南山就是我的灵魂港湾和精神家园。——无论高兴愉悦,抑或愤怒懊恼,还是哀伤沮丧……每隔一段时间,总会给自己寻找一个理由和时机——不,其实不需要任何理由、任何借口,都会到涂山寺小坐片刻,放空自我。

涂山寺矗立在涂山与老君山两峰交汇处的峡谷顶端。坐在寺庙长廊下,喝茶,冥想,看善男信女虔诚叩拜。放眼望去,越过“V”字型的峡谷,重庆城内街巷纵横、错落有致,而峡谷两边却远山如黛,“薄雾轻拂初阳淡”。在这“繁花新叶逐香尘,袅袅清幽撩人面”的环境中,仿佛身陷红尘中却又暂时抽离红尘外,“偷得浮生半日闲”。
涂山寺的雨,总是缠绵而多情。往长廊下一坐,雨便从湿漉漉的空气中挤了出来,如丝如缕般飘洒在长廊外,不一会儿便将远山近寺染得烟雨凄迷,犹如水墨画。此时,情绪便有些不由自主,跟随雨丝的节奏,清理心中的郁结。

人生不易,谁还没有经历过几件烦心的事情、面临过几次难以逾越的障碍。当桩桩件件的往事涌上心头,便有些感慨,随意发了一条微信:多少红尘事,都付烟雨中!
这大概是2018年中的事情了吧。当时正深陷一个漩涡之中,原本书生意气的我,不得不每天面对各种威胁和撒泼,却无法抽身。
没想到,一分钟之后,远在上海的筱先兄发来宋代词人蒋捷的名篇《虞美人·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蒋捷被称为宋词的挽歌和终曲。果然。一曲《听雨》,描绘了人生三个阶段的三场雨,写尽了人间的悲欢与无奈,直击心灵。特别是那句“而今听雨僧庐下”,正应了此情此景,这也是筱先兄发给我这首词的原因吧,当即就潸然泪下,心中块垒顿时释然。
听雨,其实是将心灵交给自然,交给天地,交给过往,一次放下枷锁,与世界的会晤,与自我的对话吧。

最惊心动魄的一次听雨,是在长江上空,过江索道之中。彼时,长江索道还不是旅游景点,仅仅是普通重庆市民跨越大江、通达南北的一个交通工具而已。
也就是在这个多雨的汛季吧,暴雨连月,洪峰过境,长江之上,浩浩汤汤。刚刚进入索道南边的塔楼,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站在塔楼之上,但见暴雨倾盆而下,将长江对岸的高楼大厦隐匿在一片深邃之中;而塔楼下方的长江,与暴雨连成一片,水天一色,波澜壮阔。
索道车厢乘风破浪,冲出黑暗,逐渐显现,缓缓停靠站台。早已司空见惯的重庆土著冲进车厢,各自选择一个有利地势坐定,或闭目养神、或埋头看书、或茫然望着窗外……没有丝毫情绪的波澜。

少顷,车厢一个趔趄,滑向风雨中。南塔楼及周边建筑逐渐模糊,终亦消失在黑暗之中。此时,大雨愈发暴虐,雨滴打在车厢顶棚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车厢四周,天地混沌,五米之外不见一物,深不可测。车厢犹如诺亚方舟,孤独地漂浮于半空,穿行在水天一色之中。车厢里的乘客依然木讷,仿佛在证明:世界末日真的没有到来。
此时,我望着近处疾驰的雨丝和空洞的远方,顿感天地之伟大、自我之渺小。若非身处红尘之中,真想褪尽衣衫,放下牵挂,赤身裸体躺到车厢正中,任由车厢穿行风雨,走向未知……听雨,听的是雨,动的是心。
如果说涂山寺听雨,给人以禅意的开悟,让人不由自主思考人生;索道上听雨,让人感应天地,回归自然;那么紫藤庐听雨,则更多是一种心灵的休憩,让人在都市红尘中有一方安抚灵魂的净土。

紫藤庐是我的书斋兼茶室。当初装修之时,有意打造了这样一个小小的空间。由于房顶上有紫藤热烈缠绕铺陈,因而得名。并请了重庆市书法家协会副主席曾学斌先生撰写了斋名。大门两边挂了“知足知不足、有为有弗为”的牌匾。这是诗人、小说家、散文家冰心的祖父谢銮恩集古人名言而成的自勉联,挂在福州三坊七巷冰心故居客厅门前。因为喜欢,所以借用,视为座右铭。
紫藤庐的窗边,种了芭蕉和竹子。春天,在啾啾鸟鸣声中,煮一壶老白茶,任氤氲茶气与窗外飘来的幽幽兰香纠结、缠绵,混合成一种独特的香味,沁人心脾。突然,窗外传来“噼噼啪啪”雨打蕉叶之声。春天的雨也有任性的时候,刚刚还风和日丽,瞬间却是“芭蕉先有声”了。

春雨潇潇而下,雨打芭蕉的“滴答”声和风吹竹丛的“唦唦”声交相辉映,时而间杂着几声鸟鸣,犹如一曲欢快的奏鸣,更衬出了紫藤庐内的恬淡、静谧。当此时刻,宋代词人石孝友的《眼儿媚》竟不合时宜地浮现出来,或许,是因为场景太过相似的缘故吧:
愁云淡淡雨潇潇,暮暮复朝朝。
别来应是,眉峰翠减,腕玉香销。
小轩独坐相思处,情绪好无聊。
一丛萱草,几竿修竹,数叶芭蕉。

最喜欢酷热盛夏,躲进紫藤庐,将空调开到舒适的温度,翻两三页杂书,写四五句闲文。此时,透过玻璃门窗,外面烈日炎炎、热气蒸腾。突然,窗外狂风大作、暴雨倾盆、风雨飘摇。而音响里《崖下栖心》的曲子依然如泣如诉,古琴和洞箫宛如一对遗世独立、生死相随的神仙眷侣,月白风清中浅吟低唱、一应一答;大提琴沙哑地倾诉缠绵往事;马林巴挑逗心弦;空灵清脆的三角铁时隐时现……流水潺潺,蛰虫啾啾……缥缈、舒缓、奇异的感观错位中,有一种刻骨铭心的穿透,如梦如烟。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借鲁迅而《自嘲》:“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