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花盆
搬进新家的第一天,戴安来看我,顺便取走一些自己的物件。临走时,她把我拉到露台,指着角落里一只蓝色花盆说,这个东西就放在这,我不取走,你也不要动。土里有种子,你帮我浇浇水,照料一下。
说这话时,戴安的猫在花盆周围转来转去,怎么唤也不走。最后她把猫抱在怀中,在我脸上飞速地亲了一下,红着脸从楼道里消失了。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在笑。戴安喜欢我,这我知道。因为知道,本蛮有把握,可她这一亲,又让人心乱。我都快四十了,离过婚,也见过点世面,就这样,被个小女生吧叽一口亲晕了,说出去够丢人的。
傍晚时天空美丽,我蹲在露台上抽烟。结婚时,前妻老嫌我蹲着的样子土,说有一股陕北老农的习气。现在我恢复了自由身,既没有老婆也没有豆瓣红人批判我,我想怎么蹲就怎么蹲,谁也管不着。烟抽完时我才想起这儿没烟灰缸,看着阳台白净的地板,也不好住进来第一天就在人家瓷砖上按烟头吧?看来看去,我把烟屁股摁进蓝色花盆里。
那花盆样式普通,甚至有点土(跟我一样),可一靠近,让人感到清凉无比。说不清是什么材质做的,要是用它打张床,夏天睡起来一定凉快。看模样也不是什么文物,不知道戴安为什么这么看重它。不过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看重我,可能这女孩就是对土土的事物情有独钟吧。戴安只是交代我要浇水,没说不能在那摁烟头,我转身找出半听喝剩的啤酒,一口气浇进花盆。
酒是粮食精,越浇越年轻。
新家位于市区一幢老楼的顶层,房子不大,却有一个很宽敞的露台。在上头喝酒抽烟,可以打发些时间,是非常惬意的地点。
能搬到这里也是个巧合。妻子离开后,我突然觉得自己老了,照镜子时,前额秃了一块,现在除了上豆瓣看美女自拍,我做什么都没有兴致。
独居生活令我作呕,尤其是在那间与曾经与妻子一同居住的房屋里,因此我打算搬家。逛豆瓣时,见到一个同城招租的帖子,就私信联系了。
发帖的人就是戴安,见面时她穿一件蓝色毛衣,黄色裤子,浑身上下都是猫毛。那时我就觉得她可爱,因此多聊了几句。姑娘也没什么戒心,一聊起来什么都说,大大咧咧带我去了看房。进卧室时,她黄色的小内裤就挂在我们头顶,经我提醒,她才发现,却咯咯地笑个不停,把内裤拿在手上甩来甩去,最后揣进了裤子口袋。
跟前妻相处久了,我老觉得世界是一副精明计算的模样。于是乍一看到戴安,就像瞧着外星人一样惊奇。
你怎么这么开心?你都在开心些什么?
我才不开心,我有好多事情要愁啊!
看着戴安心事重重似有困扰的样子,我倒觉得这种烦恼在戴安身上也是可爱的。不像前妻,苦恼是真的苦恼,有时还会成了恨。
戴安搬家是因为新近有了猫,旧屋的露台如果不加防护措施,于猫而言就有些危险。因此她在附近租了一套小一居,虽然没有这套舒心,但她现在事事以猫为重,所以不觉得有什么损失。原来的房子,因为租约还没到期,就转租给了我。
第二天,我发微信叫戴安晚上过来暖房。好像也没人说过暖房派对需要两个人以上。
戴安来时,带了一瓶Ribera de Duero的红酒。我拿着塑料杯倒了递给她,苦笑着说,可糟践你的酒了。
哪能?戴安接过杯子,向西站立着。只要是好酒,即使在塑料杯里喝,也是好的。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曾经去过许多地方,也伤心过,可现在怎么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我看着戴安,她鼻梁挺直,头发蓬松,撩起后,能看见脖子后面有一颗无色的痣。
晚霞美丽,燕子在我们头顶飞来飞去。
早上醒来时,戴安枕着我的左臂,稍微动了一下,她马上就清醒了,拽着手臂就要往我的怀里钻。
嘶……轻点。
我吃痛哼了声,见戴安无措地抬起头来,拍拍她的头说,搬家时把肩膀扯伤了,吃不了劲儿。
戴安听了,手心在我的二头肌上滑来滑去。
哪里疼?是这里?这里?
你别摸了,色鬼。
我是关心你!戴安闻言,起身整了整衣衫,一身正气地去做早饭了。
其实我还挺希望她继续摸的。
走出卧室,我见戴安脸色不好,手里捧着一堆烟头,说你就这么替我浇花呢?我不好意思地笑,说以后不了,但水可没断。
还好没断,她指了指外面,瞧,发芽了。
我走到露台上,见原本的蓝色花盆里果真冒出一颗绿油油的小苗,也不知道是不是烟灰吃多了,样子有点娇弱。
这小苗真够可以,这也能活。我感叹地说着,戴安跟着我走出来,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说,这是什么苗呢?
你种的花,自己不知道?
盆是我留下的,可花是你种的。
我可没放种子进去,该是杂草吧。
肯定不是杂草!
戴安声音十分坚定,转身进了屋,没过一会儿就传来煎荷包蛋的声响。
我有多久没吃荷包蛋了?单面,流心,一撮盐。
上次吃还是前妻回娘家前给我做的,两个荷包蛋下面压着一张离婚申请书。那天的荷包蛋有点糊,煎了双面,有着两颗干瘪而坚固的蛋黄。
每隔几天,戴安都来我家过夜。
我问她要不要索性搬过来,把猫也带着。
我怕……戴安说,我怕那个花盆。
我以为那是你喜欢的东西。
是很重要的东西,但不是喜欢的。
近几日,花盆里的幼苗已经蹿到一米来高。虽然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植物,但见它那么有精神的样子,也挺让人振奋的。为此我甚至拿了些淘米水去浇花,就算是野草,我也打算让它去长,最好高过大树,高过电线,高过东方明珠、金茂大厦和环球金融中心。那样才好。
每次和戴安说起这草,她总是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
看来每个人种的花都不一样呢。
那当然了,不看我是谁。
我原来在盆里种的树苗,只长到四十厘米就开花了。
你种的是什么树?
说起来你可别不信。
你说。
猫树。
有这样的树吗?
以前是没有的,我来了就有。
猫树结果了吗?
戴安看着仰望树枝的小猫咪,点了点头。
我从前也养过一只猫,跟现在这只几乎一模一样。当时我和前男友住一起,一次他开门时,猫抢先跑了出去,冲到马路中央,被车撞死了。为此我和前男友大吵了一架,就搬到了这里。
讲到这里,戴安蹲下,抱起了小猫。
搬到这的第二天,蓝色花盆里就长出了树苗,一开始我只觉得好奇,偶尔给树浇浇水,没想到它很快就开出了橘色的花。开花的当晚,我在睡梦中听见有猫叫的声音,等来到露台上时,只见到一只小小的奶猫坐在花盆里,而原来的树苗却已经枯死了。
戴安找了个地方坐下,一下一下摸着橘猫的绒毛。
后来我问了房东,才知道之前几个房客也都有类似的经历:有的人拿到了候补的工作offer,有的人考上了理想的大学,还有一个金融公司老板,本来生意失败都要跳楼了,没想到在露台捡到一张彩票,中的奖金正好可以填补公司亏损的金额……虽然大家觉得邪门,但因为都是好事,所以也没有人觉得不妥。传言住在这座屋子里的人都会得到好运,租金为此还翻了好几倍,房东开心得不得了,就没有动过这个花盆。
你的意思是,花盆里长的东西,就是住户最想要的东西?
没错。搬来之后,我有段时间十分抑郁,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我本以为是因为失恋的关系,没想到长出来的却是一只猫。
戴安抱起猫咪,在它头顶狠狠地亲了一下,又看了一眼盆里的树木。
看样子,你想要的东西可不小哇。
戴安走后,一连好几天都没有消息,留我一个人对着花盆发呆。这几天我烟瘾犯得厉害,花盆里都是烟头。我一滴水都没有浇——不过是一株杂草,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可惜的。可那棵树还在长,不仅在长高,连树干也粗起来,凹凸有致,好像人的模样。
到了这个岁数,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了。即便年轻如戴安,面对同样的问题,我相信她也没有主意。我只知道自己最不想要的是什么,可现在,这棵树却像是在仁慈地回应着我的祈求一般,将这最不为我所愿的一个带来这里。
我等了好久,好久好久,终于等到了开花的那天,那是山桃树一般美丽的白色花朵,花瓣像下雪一样洒满了露台。
我蹲在树下,抽着烟。等天完全暗下来的时候,树上的花瓣也掉光了,粗糙的树皮在黑夜里发出小小的爆裂声。
于是我等待,等待树皮落到泥土里,等待里面那具白得发光的躯体。
前妻的躯体静静地躺在月光下,消瘦、干瘪、毫无生气,手里还攥着我一小撮带着头皮的头发。这样的姿势和表情与我之前抛进海里的那具一模一样。
左臂隐隐作痛。
我的体力已经大不如前了。结婚时,我抱着妻子,一口气爬六楼,晚上仍然生龙活虎。可妻子死的那天,我连把她抱到码头的力气都没有。
可这次不一样。
抽完烟,我把烟头摁到地上,上前抱起了我心爱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