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
哑巴在切菜,筐里的萝卜快见了底,盆里的萝卜条儿堆成了小山,白晶晶,亮莹莹,在阳光下泛着光。我在旁边看,他见了我,取下口罩,先是笑,然后呃呃的叫起来,从盆里夹起一块,要递给我吃。 萝卜汁多,生生的脆,往里透着甜。我竖起了大拇指,哑巴笑了,脸上红红的,双手绞着,像个孩子。 他其实比我大上许多。 哑巴打小就有些瘸,走路时左脚撑着地,右脚打直了往前蹦,为了保持平衡,还得挺直瘦腰,凸起鸡胸,颔住下巴才能摇晃着往前走,有小孩子学他,说他走的是鸭步,又要拿起石头砸他,他就双手擂胸,佯作生气,呃呃的大叫着,拐起脚去追。 孩子跑了,他也哭了。 小时,我极少见到哑巴,他似乎没上过学,远离着村子,和父母住在山里。那山不高,站远处看,像个大圆馒头,山里茅草葱茏,小树成团,直上直下的一条小路,像一把标枪插进半山腰里的家。 他家的院子长而扁,土墙从这头牵到那头,又绕个弯挽回来,像一条大麻绳盘成圈,绳结处就是院门了。 门柱是红砖砌的,门顶有茅草,木门有一扇坏了,打上补丁后仍旧有脸盆大一个洞,一只灰狗拴在门内,清晨对日狂吠,激得山下鸡鸭相鸣,猪狗相欺,各家的烟囱引出了青烟,飘到半空,幻作了雾,絮絮的缠在山腰,掐断了土墙,裹住了红砖的院门。 灰狗仍在吠,声音却缥缈悠远了起来。 云雾散去,阳光从山顶泻了下来,蝉子热出了声,蚂蚁沿着草径爬成了线,灰狗耐不住热,从门洞里钻出来了,在小树下敞开肚皮哈气。午后的阳光渐渐的斜了,灰狗抖抖身子,又钻回门洞,回窝里困觉去了。 长长的院里有几栋小屋,屋外有几棵果树,树下有几只鸡鸭,最里有个杉木栏的牛棚,里面困着好大一头奶牛。 小时贪玩,爱水沟里捞鱼,得过一场严重的血吸虫病,病好后身子虚,医生让每天早上喝牛奶,补血气。那段时间,母亲会端个茶盅,顶着晨露走上他家,盛了牛奶回来后烧火煮沸,再加些白糖,打上鸡蛋,舀起奶来,趁热让我去喝。 某次母亲有事要出早门,便吩咐我日头放光那会儿,去哑巴家取奶。我去时,哑巴正在牛棚给奶牛打扫卫生,他那时很瘦,穿着破裤衩,裸着上身,胸骨由于常年的外突,里头像支起一根棍子,整个人斜着身,用一把大毛刷蘸着水,沿着牛颈子往下捋毛。 奶牛的四只脚像钢锭子般扎在地上,耳朵微微地抖动,嘴里哞哞地出声,嚼着草料,闲逸得很。 哑巴见了我来,赶紧递上一只小塑料桶,我往里看,装着多半桶奶,还温热着。我将茶盅装满后,剩下的还给哑巴,哑巴却不肯要,将桶往我身上推。 他呃呃地叫,脖子上迸起青筋,脸扭曲起来,眼珠子也跟着红了,我越看越怕,接过桶往地上一摔,终于哭出声来了。 哑巴父亲闻到哭声,从屋里出来,拿起地上的毛刷,砸向哑巴的后背。 毛刷断了,哑巴彻底哑了,他打开牛棚,牵着牛出去了。 牛奶淌在地上,混杂着黄泥,交融着青草,渐渐的潜进土里,留下斑驳的牛蹄印,像初雪化时的颓败。 那次以后,我很长时间都没见过哑巴,听大人们说,是犯了病被家里人关了起来。 有时我在山下走,会听见半山里传来哑巴的叫喊声,像有只野兽困在铁笼里,在咆哮,在嘶吼,在哭泣,声音掺着血,听得人心里发揪。周围人早就听惯了,老人们在树下纳凉,会说老包可怜,生下了那么个又聋又哑的鸡胸孩子,眼见着大了,还闹起了疯病。 有疯病的人是很危险的,家里人告诉我,说如果在路上见到了哑巴,要赶紧跑开,他会抓起石头打人。 往后几年,哑巴的叫喊声渐渐稀了下来,山中草木愈发葱郁,彻底遮住了土墙。 又过了几年,我在野外再次见到了哑巴,他妈妈在地里掰玉米,他跟在后面用柴刀砍玉米杆。 哑巴身子粗壮了不少,脸更大了,脖子更粗了,肌肉的丰满遮住了胸前的凸骨,若是不走动,倒像是一精壮小伙儿。他将黑黝黝的身子埋进玉米地,手中的砍刀像战士的武器,他发着喊,舞着刀,戳翻了一排排的玉米杆。 山道上的玉米杆堆成了小山,阻住了道,我为难起来,于是在路边喊:“哑巴,哑巴,我车推过不去了!” 哑巴像是在回应我,呃呃的叫着,沿着田埂跑,到了近前,腿被野草铲红了,鞋也跑掉了,一双大脚铁钳般叉在地上,指缝里塞满了黄泥。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比划着手,表示这些玉米杆是用来喂牛的,晚些找车拉回去。 哑巴将玉米杆推了推,清出一条小道来,将车扛在肩头,喘着气翻过道去。他放下车,爬上高高的玉米杆堆,指着太阳,拍着胸脯,对着我再次呃呃大叫起来。 我有些怕了,恐他犯了疯病,做出山地大猩猩发狂的举动,先是擂完了胸,接着跳下玉米杆堆,凶恶地掐住我的脖子,再狠狠地擂我一顿。 他母亲走了过来,抹着汗,说这孩子是让你下午回来的时候,再来叫他,他好继续给你扛车咧。 我心虚地笑了。 哑巴开心的在玉米杆堆上翻跟头。 上次见过哑巴他爹,老了不少,佝偻着背,还戴上了老花镜,他在菜市场卖菜,都是些萝卜,豆角,青菜,土豆和番茄和香葱,东西很杂,也没别家光鲜亮丽的好看,他在地上摊了个化肥口袋,将蔬菜整齐的码在上面,菜很干净,泥垢和腐叶都给清了出去,撒上水后清凌凌的惹人爱。 我走上去选了一把香葱。 哑巴他爹见是我来,也不收钱,说这菜都是哑巴种的,他在山上垦了荒,山土贫瘠,出不了好菜,但种的多了着实吃不完,就拿些来卖,卖上钱还能给哑巴买化肥种子。 我说前些天见过哑巴了,身子骨可强壮,一伸手可以掰倒一头牛。他爹笑了,问我还要喝牛奶不,哑巴前年缠着他又买了一头奶牛,小牛犊大了,开始产奶了。